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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第1页)

天禄惨然一笑,忽然正色道:有血性的人都死光了,留下的全是一帮贪生怕死、惟利是图或是庸庸碌碌、委琐龌龊的小人,这天下还有什么指望?可老百姓无权无势、无衣无食,总得活、总得生儿育女过日子,你要他们怎么办?像殷状元那样靠巴结逆夷招摇过市自然招人恨;可要他们逆夷一来便一个个都殉国都杀身成仁怕也不合天理吧?他的语调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慢,这些理,如今我怎么就都想不清楚了呢?万里江山、芸芸众生啊!天禄长叹着,不知为何竟满眼泪水,只觉得心事浩茫,无限惆怅

他只是一个微贱的戏子,不要说国家大事,就是市井小事又哪里容他置喙呢?可叹他学戏学得太多太精太认真,千百年的戏本子讲述的都是中国千百年的历史和道德,他就中身体力行,竟比许多大夫士人更关心国家兴亡天下大事了。

山风挟带着阵阵松涛,扑进轩窗,吹散了楼座中的燠热和沉闷,天禄才从心cháo激荡中走出来,见天寿眼圈儿微红,神色惨然,正极力朝远处看,略一寻思,顿时醒悟:他无意中提到了殷状元。

昨天与英兰姐弟夜话时,讲到宁波败后,官府在绍兴昌安门下斩杀五名汉jian的事。其中一姓顾的和一姓王的,都曾投效文参赞麾下。原来文参赞赤脚逃回曹娥江,并非真的是逆夷追杀过来,而是这二人在长溪寺后偷偷放火,使得文参赞以为变生肘腋,仓促遁走,带得将军大营也连夜退兵。此种汉jian,以一火而令官军大败,罪不容诛!另一个汉jian原是乡勇头目,镇海失陷,竟充当红毛乡勇,受逆夷伪命,专来钉我炮门。凡大炮火门用铁钉钉入再浇以盐卤,就闭塞再不能发火。使我官军炮火失利不能抵敌而败,作恶的汉jian岂能不杀!另两名,便是殷状元和她的义子虞得昌。殷状元是因为将两个女儿嫁给夷酋郭士立,虞得昌则因借其母与妹之势擅作威福了。

记得殷状元临刑之际,泼妇般大喊大叫,说老娘做的就是卖生意,谁嫁女儿给他了?卖给中国人也是卖,卖给夷人也是卖,哪条王法律条定了不许卖给外夷了?要是我该杀,那宁波城里所有卖粮卖菜卖肉卖杂物给外夷的做生意人都该杀,为什么单杀我一个?不服!不服!你们当官的当兵的吃着朝廷俸禄粮饷,见了夷人就跑,把我们妇人老小都扔下不管死活,这会子倒拿我这半老婆子顶缸!不服!死也不服!人山人海围观行刑,开始还因这女汉jian满嘴荤话听得开心,嘻嘻哈哈地乱笑,后来便都笑不出了,行刑场上一片沉静。行刑官令兵勇把殷状元的嘴堵上,她还是跳脚挣扎不肯就范,直到把她的头斩了下来,脑袋滚出好远,一双眼睛还瞪得溜圆,满脸愤怒

天禄并没有说明详情,因为他一提到殷状元因汉jian罪被斩,英兰先就红了脸,继而正气凛然地说:这种无耻之辈,提她做什么!没的污了耳朵!弄得看样子急着想要问点什么的天寿也赶紧把话咽了下去。

眼下,是在观景楼上,只有师兄弟二人相对,天寿才叹息着断断续续地说:

你既在宁波见过她,想必已经猜到,她就是咱家大姐姐媚兰她于我实在是有恩有义,若不是她,我也活不到今天!只恨她不明大义,只拿钱当命根儿,又分外拔尖儿好名,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家门不幸啊!

这碍你柳家什么事?师傅不是早就不认她这个闺女了吗?天禄安慰地说,况且出了嫁就是人家的人,丢的也是殷家的脸,你犯不上为这个难过。

她终究是我的大姐,终究对我很疼爱的呀!天寿低声慨叹着,问,她不是在宁波吗?怎么会弄到绍兴去了?

天禄告诉天寿,官军败回绍兴之后,不敢再次进兵,又怕朝廷怪罪,不能无所作为,便悬赏招募惯匪猾贼乃至小偷扒手之类,共三百六十余人,取梁上君子之意,美其名为梁勇,伏入宁波见机行事偷袭逆夷--这本是臧师爷战策之一,又不敢大做,只这么小打小闹地糊弄而已--梁勇头目名张小虎,本温州惯盗,早就垂涎状元坊二梦的绝色,便自告奋勇,设计先将殷状元母子骗出城,又谎报殷状元得急病,将二女一同擒归绍兴大营。殷状元母子毙命,作为奖赏,二女都归张小虎为妾了。

两个姑娘唉,这不是羊入虎口吗?可怜的孩子天寿十分伤感,这张小虎,分明是假公济私!

他还算亲临前敌真当了回梁勇,大营里从不上阵却借此中饱私囊大发其财的比比皆是,宁波之败多一半就败在这帮人手里!将来这天下这江山也要毁在这些蠹虫身上!天禄说着,又有几分愤慨。

那个总跟你作对的坏蛋联璧呢?干了那么多坏事,就罢了不成?

天禄扬了扬眉头:这事倒也怪了,偏是他崴了泥儿!

真的?是怎么回事儿?天寿很开心。

原来,联璧为寄存他巧取冒领的数万白银,请假去了江宁,受他托付管带那八百乡勇的濮贻孙也照方抓药,乘机捞一把,学着联璧的花招儿谎报上去说:联璧请假不归,而应发乡勇口粮银不敢擅自向粮台支取,下官只能私自借贷逐日给发,至今已积一万三千余两,情愿捐输军用,求将军奏请议叙。其时将军正为经费不敷犯愁,得此禀奏深为嘉许,立刻具折入奏,濮贻孙于是议叙得官,从此鲤鱼跳龙门,走入宦途,光宗耀祖。

不料联璧数日后回营,知道此事,极其恼怒,与这个背信弃义的老友互相攻讦禀奏,于是真相大白,人们这才知道,无论是联璧向大营粮台领取了数月的乡勇口粮银,还是濮贻孙用来捐输以换取议叙得官的那并不存在的一万三千两;其实都是人家慈溪后山泊叶、沈两家大户早已经支付过的了。此事传开,满营大哗,几成巨案。偏偏又来一个转折:联璧的旗主以联璧出京时未经奏明,算是旗下逃人,故而行文将军,要求将其押送回京,由旗主处置。联璧灰溜溜地北归,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好!好!天寿听天禄说罢,拍手称快,这就叫天理昭昭,痛快!

哼,哪有那么痛快!天禄皱了皱眉头,濮贻孙欺上瞒下,明明已经真相大白,仍然奉旨用为知县!可怜后山泊叶、沈二姓,前后花费不下五六万两,议叙的边儿也没挨上!这算什么事儿?上哪儿去说理?

终究,那个可恶的联璧倒了大霉呀!

那也难说,他原是亲王额驸,大营这边犯了事,京里的亲戚贵人用捕逃人的障眼法儿把他救走,也是保不齐的事,谁又能弄得清?再说大营中人人升官发财,捞的都是昧心钱,倒霉的也就只联璧这么一两个人,不是凑巧还不至于呢。你说说,天理何在?算了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事了!咱们别处去走走!

下楼付茶钱的时候,伙计热心地说,为什么不到甘露寺去随喜随喜,那儿可是当年刘备招亲、吴国太当面相新女婿的地方。天禄弟兄笑着称谢,说先游北固山,去看看试剑石走马涧等处,再进甘露寺,便向纵横山间隐在浓浓树阴中的小路慢慢走去。

天寿边走边打量天禄,说:大营里定是美酒佳肴吃喝不亏,看把你养得这么又白又嫩的,连胡须都没留出来!

天禄怔了一怔,闹不清师弟的话是褒是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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