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文学

沸腾文学>刘心武:四棵树 > 第13部分(第1页)

第13部分(第1页)

苗香也不是广东本地人,跟我一样,也不是外来民工,也属于易地工作。她来自甘肃一个县城,跟我不同之处是,她是跟哥哥弟弟结伴来的,哥哥弟弟都进了工厂,在流水线上干活,她一直作杂工,换过很多活路,最后才找到这份护理工,虽然二十四小时都得随时伺候病人,但工资是每天六十元,比哥哥弟弟挣的还多,也不用另外租房子住,随着病人订饭吃,自己不用花什么钱。有的病人要接屎接尿,频繁地给翻身、擦身,有的病人像我见到的那位老太太,能自己去卫生间方便,只要注意扶着就行,所以这活路也不能说是非常的艰苦。我后来抽空去医院,都是趁病人睡觉,又没有医生护士查房,亲友什么的也没来探视,就把苗香叫到病房外大回廊上,站着小声说些话。现在也不记得究竟都说过些什么话,只记得她眼睛仰望着我,闪闪的,嘴角朝上弯,分明是喜欢我,而每当我不得不离开时,她眼睛就晴转阴,嘴角有点朝下撇,分明是舍不得我。

榆 钱(3)

那个老太太出院后,苗香又伺候了另一位半老太太,但这位半老太太是癌症后期,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也不向餐馆订菜,加上她的亲属频繁地来病房探视,我就很难再见到苗香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情,就是我发现我的身份证丢了。老板是个很认真的人,他说我应该回安徽补一个身份证。确实应该回安徽去补。我给王建东挂了一个长途电话,他说那你就快回来吧。回安徽以前我想无论如何要跟苗香见一面,我就硬闯到医院去了,结果发现那个病房里换了个病老头,还有个呆头呆脑的男护理。说是那个得癌的女病人死了。女病人的护理,姓苗的姑娘呢?人家说不晓得。我就去住院处查,那里有所有护理工的名单,上面有苗香的名字,但注明她回家待命去了,就是这期间没有女病人需要她护理了。我就马上给她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的广东话,大意是这人现在不住这儿了,搬哪儿去了不知道。放下电话,我就觉得身体成了个掏空的腔子,这样一个空腔子,还要身份证干吗呢?到头来我还是回到了安徽,回到了那个给我带来城市户口也带来伤心回忆的地方。下了火车我就去王建东家。他不在家,他媳妇说他临时被派到连云港押货去了。一年过去,我发现他家重新装修过,比结婚时候更漂亮了。那间原来堆东西、给我住的小厢房,跟大厢房打通了,布置成了育儿间。当然最大的变化是王建东有孩子了,她媳妇把我让进屋里没说上几句话,就抱着胖儿子喂奶。本是熟人,风俗上女人喂奶也不避旁人,那媳妇在我对面沙发上坐着,露出一只鼓鼓的白奶子喂那孩子,我见了心里酥痒,有伸手去摸那奶子的冲动,当然我并没有真地干那样的事,那是绝对不能干的,我只是在想象里摸了一下。

王建东媳妇对我不咸不淡的,问我在广州是不是发财了?我如实告诉她,那边工资高一些,但我就是拼命地俭省,也还是存不出多少钱来,加上说话上跟一般人难以沟通,因此找到更好的工作也难。王建东媳妇忙着照应孩子,连杯水也没给我倒。她喂完孩子以后,就拿出我存在她家的户口本,搁到茶几上,意思是让我拿去补身份证,以后也就由我自己保存。她还说,其实现在哪儿都有给人做身份证的,广州肯定做得更像真的,价钱总比坐火车跑来回省吧。我就说我还是要真的。她淡淡地说了句,就跟这儿吃晚饭吧。那时候才下午四点多,我听了就明白我在这个厢房、这个院子里也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后来我在那个小城的街道上走,心里头重复着刚到广州那天的感觉,那种感觉还挺像心尖上粘了些捏不下来的苍耳子。我本该去派出所,却朝相反的方向走,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命里的这步棋该怎么走了。忽然我发现有两个身影跟别的身影不一样,别的身影对我没有什么意义,这两个身影却从许许多多的没意义的身影里跳了出来,跟浓墨泼出来的似的,使我马上想到三万这个数目……说准确点,那身影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是一对老头老太太推着个儿童车,儿童车里睡着个孩子。当然啦,您猜出来了。我停住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们的身影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夕阳裹在我身上,先是觉得发热,后来就觉得发冷。后来,我转身疾步朝一个地方走去。不是去派出所,也不是去小旅店,是去了火车站。您以为我回广州了?不是,我去了合肥。

在合肥下了火车,我发现随身的挎包裂了一条口子,肯定是我在火车上迷迷糊糊的时候,让人用剃胡子刀片给拉的。损失极为惨重。一个放着我全部积蓄的厚信封没了,户口本也没了。我垂头丧气地在车站外广场上,靠着广告牌的立柱痴呆了好半天。后来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给我放马后炮,说我怎么那么笨,为什么要带着几千元现金旅行,应该去银行办个通存通兑的活期存折嘛,设了密码的折子即使被人盗去,他也取不出来,你通过报失也还能追回损失。

说实在的,丢了那么多钱,我却并不特别悲痛。您已经知道,我丢失过更为宝贵的,而且不止一次。风吹到我身上,头脑清醒些,我到僻静处清理自己的东西,发现复员证、驾驶证都还在,仔细想想,我那户口存根在那派出所也该还在,我丢的只是钱。我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一米八的个头,浑身是力气,我可以再去挣钱。我不想再去饭馆配菜了。我决定去职业介绍所。我想起来我裤子腿的卷边里还藏着一张百元的票子。这是离开广州时我自己缝进去的。后悔当时没多往里头搁两张。这招数是餐馆里一个洗碗工教给我的,他说有回他把别的全丢了,好在还有裤腿里的一百元,让他渡过了难关。当时我是嘻嘻哈哈当着他面缝的,只当好玩。我以为我这么个一米八的壮小伙子,我不抢别人罢了,别人谁专从人堆里挑出我来抢啊?再说我当过兵,最警觉的,偷我也难。但是偏偏就让人给偷窃了。

那裤腿里的百元大票功劳真不小。我去职业介绍所,交了二十元的中介费,又租到一间临建房,预交了五十元房租,兜里净剩三十元,我想凭这三十元我起码能撑十天。没想到登记的第二天我就找到了活儿,是在一个仓库扛包,这活儿虽然累,可是一天苦干###个小时,把定额完成,能挣三十元,算下来一个月挣的比在广州配菜还多。但是人家不是马上把钱给你,要干足一个月才给你结算一次。我自己仅有的三十元怎么撑得了一个月呢?我就买了一捆大葱,每天就着大葱啃馒头。干那力气活,特别耗费体力,也就特别能吃,从仓库食堂买馒头,比外头便宜,三毛钱一个,我一天怎么也得八个才行,这样一算,无论如何撑不到一个月。一个老师傅,本来他听我去过广州,跟我开口借过钱,我把自己丢钱的事告诉了他,他就跟别人去借了,临到他发现我连吃馒头的钱也没了,反倒帮我借来了三十块钱,这样我就撑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一下子拿到了九百三十块钱,还掉三十还剩九百,我就马上去银行办了个有密码的通存通兑的折子。

榆 钱(4)

我知道,您急着要听西厢房里的故事。北京那间西厢房,在一个农民院里,小小的,里头也没怎么装修,挺简陋的,可是,在那些日子里,它就是我的天堂。从扛大包到进这间厢房,当中还有一千多天的事情。我换了很多工作,辗转了许多地方。最后,来了北京。有个算命的,偶然遇上的,他跟我说,我不适合在南方发展,我的运气在北边。这就是我闯北京的主要动力。您笑我迷信?其实也不一定是迷信。到北京,我有自知之明,就是我这么个条件,根本没办法在市区生存,我只能到远郊找机会。也是转悠了几圈,最后才到了这个榆香园。您是榆香园的业主,您比我更清楚,如今北京这样的商品房小区很多。户口真是不重要了。您不就是外地的户口吗?城市户口跟农村户口的区别也越来越有限,特别是对于年轻人来说,钱就是户口,只要你有大把的钱,就可以在北京买房子、买车,立下脚来。最近不是还有这样的政策出台吗?就是只要你在北京投资或者纳税达到一定数额,特别是能为北京下岗职工提供一定的就业机会,那就欢迎你申请北京户口,批准起来很快。

这榆香园真是个好地方。人气很旺。您的概括很对,这里的基本状况是:一对夫妻一套房,一辆汽车一条狗。夫妻大都三四十岁,有的跟我一般大,有的比我还小点儿,大部分是从外地来的,在北京做点不大不小的生意,发了点不大不小的财,就买了这不贵也不便宜的房子,安下家来,他们的私车也没几辆高级的,大半不过是捷达、富康、桑塔纳,有的更不过是夏利、奥拓;有的养了孩子,有的,用您教给我的那个话,是不要孩子的丁克家庭,但是却几乎家家养了狗,现在连我对这些宠物狗的品牌也很熟悉,什么吉娃娃、贵宾犬、斗牛犬、松狮犬、腊肠、沙皮、斑点……说实在的,我知道北京比这富贵的地方、家庭多的是,离榆香园不远就有茵梦湖别墅,里头全是单栋的小洋楼,那里头住户的私家车最差的也得是别克、本田,休闲设施可不是光有网球场,人家那边有好大的带高架网棚的高尔夫练习场,每天光往里头送鲜花的保温车就总有两三辆,可是那并不让我羡慕,我知道那是我一辈子也够不着的,但是我羡慕咱们榆香园里的买下小单元、开上奥托都市贝贝的同辈人,他们的今天,就该是我的明天,那是我下把狠力气,能够得上的啊!

我是前年秋天来榆香园开物业班车的。每月工资九百元,管吃管住,这是这么多年来我最满意的工作。住的虽然是集体宿舍,楼房的地下室,跟电工、管子工还有保安队的住在一起,睡上下铺,但是卫生条件不坏,有洗热水澡的地方。都是差不多大的小伙子,我算里头年龄大的了,都管我叫哥,处得挺好的。吃的也还可以,起码不用自己再张罗了,走进食堂,什么都是现成的,热腾腾的。开班车这活儿对我来说挺轻松的。坐我这班车的基本上是些老头老太太,还有进城上学的中小学生,大家都有座位,文文明明,对我挺尊重。物业公司发给我的工作服是黑颜色的西服,雪白的衬衫,还有带榆香园标志的淡蓝色领带,再配上雪白的手套,往驾驶座上一坐,我就觉得自己不是多余的,而是必需的一个存在,心情格外的好。

您急了不是。您怪我怎么还没说到那间西厢房,还有那腰身细细的苗香。您是怎么说的来着?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幽默?什么叫幽默?更不懂了。但是苗香确实就要再次出场了。

去年夏天忽然接到一个长途电话,来电话的是个女的,她问:〃还记得我吗?〃我立刻惊叫:〃苗香!你在哪儿?〃原来她也在北京!您说这叫得来全不费功夫?对我来说,当然,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现成的仙女,可是对苗香来说,她可是费尽了功夫才找着了我。大概其地说,她是先从广州我配菜的那家餐馆,打听到我的户口所在地,又从那里联系上王建东,再通过王建东得知了我在北京榆香园打工。我庆幸自己一直跟王建东保持着联系。想起王建东媳妇,觉得是块冰,但是想起王建东,就觉得永远是块能烘暖我的红炭。

苗香跟我联系上没几天,就大摇大摆地到榆香园找我来了。我们物业公司的哥儿们,比我大的都有媳妇,只是媳妇在老家罢了;比我小的也有在老家娶了媳妇的,也有在北京娶了外地来打工的姑娘,在附近村子里租农民房安了家的;还有正讲着恋爱,筹备着婚事的,睡我下铺的管子工小焦就跟小区超市的一个售货姑娘正打得火热;我没媳妇,也没交上女朋友,这个情况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坐班车的老大妈老嫂子问起来,更觉得难以理解,他们说我一表人材,帅哥儿,是不是眼光太高啊,怎么会都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有的还说要给我介绍,我也真等着他们介绍,但始终并没有真来给我介绍的,我自己肚子里明白,真要是北京正式户口的姑娘,听到我这么个外地打工仔的情况,没自己的房子,没医疗保险,没养老保险,更别提只有初中学历,又不是作生意能发财的,谁愿意跟我呢?至于外地来打工的姑娘,没结婚的,一般都比我小五六岁,先别说她们也想嫁个有钱人,就是钱财上将就点的,也嫌我老,宁愿去跟小焦那样的年龄相当的凑对子。老大不小,媳妇还八字没有一撇,这是我在榆香园里的大苦闷,也影响我在别人心目里的分量。苗香的从天而降,让我心里的阴云一扫而空,物业公司同事和业主们纷纷跟我打趣,说我原来是故意跟他们隐瞒,敢情我不但有对象而且是个天仙般的美人儿,真是够有艳福,也够能装蒜的,听到这样的反映,我下巴不由得总往上仰,真有点得意忘形,仿佛我那以前真是故意在跟他们卖关子似的。苗香来了,我就到园外村子里租了那间西厢房。您知道这榆香园就是外头那个村子的村干部把土地的使用权卖给了开发商,那么盖出来的。房东见了我总要发些牢骚,说卖村里的地,得了大把的钱,村里干部现在都坐上了奔驰车,盖起了大公馆,可村民一分钱好处都没有,这算怎么一回事儿?我心想那几个村干部就是坐宇宙飞船也就让他们白坐去吧,我眼前有了苗香就够了!房东又叨唠说那开发商不过是三十郎当岁的小媳妇,也并没有北京户口,自己兜里没几个钱,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能耐,一家伙从银行里贷出了那么大笔的款子来,除了这榆香园,还开发了好几处地方,人家就是有后台,有关系呀,瞧吧,指不定哪一天,揪出个贪官来,就把你这小媳妇连带着薅出来!我没听完就离开了,心想那开发商爱有什么后台什么关系就让她有去吧,反正都跟我没关系,她就是被薅出来也不关我事,只要榆香园新换的老板还管给开工资,那我就都无所谓,而且,有了苗香,就是榆香园破产了,乱套了,我跟苗香另外找地方挣钱就是了,也都用不着我皱眉叹气。

榆 钱(5)

在那间西厢房里,苗香跟我上床前,说先要跟我说明白。她掏出她的身份证给我看,原来她比我大一岁。我笑了,说这算什么问题呢?再说你看上去比我至少小三岁。她就说,傻子,这么大的女人,到处混事,还能给你个没破的瓜吗?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说,不过你别紧张,我很自爱的,破是破了,一点脏东西没染上的。我就搂过她,亲她的脸,脖子。她就问我:〃你呢?这之前,回数多吗?〃我说从没有过,光是靠想象跑过马,她就反过来搂我,把我箍得紧紧的。在广州那家餐馆打工时候,男工友们,有时候加上老板,常在一起说些荤笑话,有时候他们用广东话说,我就听不大懂,有时候大家都用普通话,我就听得很过瘾,其中出现得最多的词汇是……床上功夫。跟苗香上了床,我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内涵。作为一个成熟的女性,她一步步引导我走向高潮,而她也就享受到了最高潮的极乐。我这才懂得可以有那么多的体位,那么多的方式,并且可以把享受的时间维持得那么长久。

白天工余,我挽着苗香的细腰,在榆香园里散步。我跟认识与不认识的业主主动打招呼。人家都以?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