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想起方才确实是被救下,少年的眼神不再冰冷,只淡漠看着容霁道,“你的衣着都不便宜,我们一家一年的收入也买不起一身,你周身的气质也不是平民。”少年又看向莫老大,“你是为了什么目的穿的这身破旧衣服吧,刚刚演的很像,唯一的不足就是我们这种人家一辈子也不能像你一样满身傲气。”
“我知道自己狼狈,但这个烂社会里有千千万万个我们家,有千千万万个我,不管你们什么目的,我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的。你们没经历过,怎么会知道底层人家破人亡的苦痛。”
“。。。。。。”
“放屁。”莫老大收了笑,抱胸看着少年,下半句话是对容霁说的,“你说得对,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就是太自以为是了点。”有些事,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他心头的痛。
少年被唬的一愣。
容霁维持淡笑,“你既知有千千万万个因世道不公而不幸的家庭,又怎么不知这家庭里也能有人像我们一样爬起来。”
不知哪个字眼戳中了心窝,少年的神色古怪又激动起来,“你也要像老师一样对我说教?说什么知识改变命运?那才是放屁!有人能爬出来,那是他还没有跌到最底下!他有钱!有吃的!你不知道一无所有的感觉,你不知道每天醒来根本来不及绝望就要想尽办法搞到吃的是什么感受!我只是想让我的家人活着,所以我必须辍学去找生计。但你看看这个世道,好心的店家没有闲钱雇我,有钱的老板瞧不上我,所以我必须去偷,去抢,才能活下来,才能让家人不饿死!要是能有任何一点希望我也不会这么恨!”
“扯她妈犊子!你试过为了几文钱陪死尸睡一张床过夜吗?你试过替人挨刀吗?你试过装成傻子在粪坑里滚抓起狗尾巴草吃,就为了逗富家少爷开心拿几个赏钱吗?你都没有。你他妈不是想活着,是想像个人一样活着!活该你饿死!”
少年傻了,忽的流出泪大喊着“我他妈就是想活出个人样!”
容霁心下叹气,借口倒杯水,留个空间给痛苦相似的那两人。
再回来,一人手里塞一杯热茶,容霁才知道原来少年叫林北,看着十四五岁的瘦小,实际上已经十七了。
林北家穷,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有三个亲哥哥,两个堂哥一个堂姐。林北母亲为了生他难产而死,大哥林东被轿车撞死了,二哥婴儿时期发了高烧落了病根一直没好,几乎出不了门。本来父亲、大伯、三哥和两个堂哥在还能勉强维持生计,伯母也会缝些衣裳,可林北六岁那年军阀强制征兵,家里五个劳动力全被拉走了。一开始还好,断断续续有信和钱寄来,再有邻居善意的帮助,林北也能磕磕跘跘读着书,可六年后却传来父亲、大伯、三哥阵亡,两个堂哥不知所踪的消息。
伯母不肯面对现实,整天浑浑噩噩,眼见家里一日不如一日,竟忽然嫁给了黄土埋半截的老汉当小老婆,又飞快的把十五岁的堂姐嫁去了外地。没多久老汉死了,伯母也被人打死了。
所有生存的压力全部压到了林北的身上,那年他只有十二岁。别人见他小,不肯要他,他就把工钱缩到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假装看不见老板脸上的得意,卖力干着比普通员工还多的活,就怕被赶走。可还是被赶走了。钱也没到手,他没有合同也无人说理。
这只是这些年的痛苦里的一样罢了,他刷盘子、当花童、凭着认得几个大字给富人学生抄书,被克扣工钱、被赶走、被家长老师骂。他知道莫老大提起的那些活,他不肯干,他心里还没有放弃做一个人。
“你很聪明,也很能干,方才听说你答应跟着莫老大干活,那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组织。能让你活成顶天立地的人,但很危险。目的不只是为了你活下来,更为了你口中的千千万万个你。”
莫老大喝着茶,眼含诧异。他知道尹霁闻留下这孩子别有用意,没想到竟是直接拉人入了窃火,要知道这组织为了一举成事,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加入的。
窃火,普罗米修斯为了人类生存窃取天火,牺牲自我。
林北不知道组织是什么样的地方,只知道加入它就可以复仇、就可以推翻军阀,就可以让那些对他努力释放过善意的老百姓离开压迫,他毫不犹豫答应。
“好,你的介绍信我会写好托人送出去的,莫大哥,林北先拜托给你了。”
莫老大摆摆手,“小事,只是你是要他明面上就成我的人还是先维持原样?”
“在他的任务明确前,还是先维持原样吧,照顾病兄的穷苦百姓更能降低警惕,还要麻烦你给他安排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工作糊口了。”
“我知道。这年纪本该读书,我回头再找些教材给他看去。林北,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别说那些丧气的。”
容霁也点头,让他给自己取一个隐藏本名的代号——保护他也是保护他的家人。
林北眼里终于带了光,低头思索片刻,缓缓道,“我无法与家庭完全割舍,却也不想再做回那个在地狱边缘挣扎的林北了。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堂哥,一个堂姐,我是第七个孩子,我的代号就叫。。。。。。’小七’。”
“听上去就是个小孩子,你小子放心以后就是我莫旭天的弟弟了!”
容霁含笑看着二人互动,看着林北朝莫旭天别扭的示好,看着莫老大爽朗的笑,心下却沉重万分。
林北少年早成,虽眼光比起他们还稍显稚嫩,却说的不无道理。
如今他能短暂救下一个“小七”,却不能救济所有的“林北”,无数的人生活依旧水深火热,而要想所有无辜的却在这个世道里痛苦挣扎的“林北”活下来,就只能让军阀在历史的长河里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