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哲义发现这老太太刹那间仿佛又变成了一个雄辩家和演说家。她指手画脚,慷慨陈词,同时鼻子里呼呼喘着粗气,好像她面对的,不是她的一个后生晚辈,他儿子的一个朋友,倒好像就是那些省里面和中纪委下来的督察员似的。
“这么说,伯父没事,不久还可官复原职?”
“本来可能还有一些希望的,你伯父在上面也有一些朋友,不过现在报纸一登,大概是彻底没戏了。明摆着他们是想拿你伯父当个榜样,做个靶子,杀鸡给猴看嘛。”老太太愁眉苦脸地说,“你伯父能不去米粮仓我就烧高香了。”
作为长蒲人,尚哲义不会不知道米粮仓。那是一所高级监狱,有人将之比拟为北京的秦城。这座监狱设在距离长蒲七十公里外的那座名字叫做米粮仓其实却是一毛不生一片童山濯濯的荒山秃岭之中。有资格关进像米粮仓这样一所“名狱”的犯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一般的人,就是想进还进不去呢。
尚哲义发现一谈到这个话题,老太太激昂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消沉起来,就好像一只本来鼓鼓囊囊的气球,突然让人扎了一针子似的,咝儿咝儿地往外漏气,很快就瘪了下去。“我担心有人借机整他。”老太太说,“你伯父这些年锐意改革,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人巴不得他越倒霉越好。他越倒霉,他们就越高兴。”
老太太沉默了。她的眼睛追随着天上的一片游云,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尚哲义觉得她就像要将那些妄图陷害她丈夫的人嚼碎了似的。
尚哲义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用脚不停地拨拉着地上的落叶。
是寺院的梵钟将两人惊醒。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给大熊他爸做饭了。”老太太起身说。
“您给伯父做饭?”尚哲义惊讶地说,“保姆呢?为什么不叫保姆做?”他知道熊之余家里有个已经干了十多年的老保姆。
“他信不过保姆。现在凡是经他‘提拔’的人他都信不过。”
尚哲义知道龙家的保姆是熊之余他爸从老家数百名候选者中亲手“提拔”而来的。听了龙老太满含嘲讽和无奈的话,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一个人竟然惶恐到连自己的保姆都信不过,那么,他整日是生活在怎样的黑暗和绝望之中,就不难想像了。
他起身送老太太出寺。
老太太临走的时候,又挨着个地将韦驮、千手如来和护法金刚礼拜了一遍。
“你们有什么要办的事,趁你伯父的事还没有正式公布,你伯父还没有被处理,你伯父还有一些影响的时候,赶紧办了。”龙老太一边走下红螺寺漫长的青石台阶,一边叮嘱道。“嗯”。尚哲义一边答应着,一边眼疾手快的搀了她一把,以免她在溜滑的青石台阶上摔倒。
尚哲义把龙老太送走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打的到了长蒲钢厂。长蒲钢厂在长蒲西北三十公里。厂长和销售科长都姓陈,一个叫陈明生,一个叫陈广大。尚哲义先找到销售科长陈广大。陈广大约有四十岁出头,长得肥头胖耳,满脸流油,一看就是个长年经营肥差的主儿。陈广大和尚哲义很熟,两人不止一次在一起吃吃喝喝。
所以尚哲义见了陈广大,稍事寒暄,便单刀直入:“广大,我们的货什么时候发呀?”陈广大好像忙糊涂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你们的什么货?”
“我们第二批货呀,四百吨盘条和螺纹钢?”
“哦。那个呀,”陈广大脸上带着僵硬的笑。抱歉地道:“哲义,这个事你别问我。这个事我可管不了,这事是陈厂长一手抓的。你去找陈厂长吧。”
“这么点儿屁事,何必麻烦陈厂长呢,你老兄随便一句话不就解决了,谁不知道你是你们陈厂长的内当家。”尚哲义一面给陈广大戴高帽子,一面顺便丢了一支大中华给陈广大,同时将两条用报纸包着的大中华香烟塞在陈广大的抽屉里。
“广大,算帮兄弟一个忙。兄弟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当然当然。你兄弟我还不知道嘛。”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陈广大了两条大中华,脸上僵硬的笑纹变得柔和了一些,扎煞着双手,为难地说:“哲义,这事老哥真做不了主,这事你还真得去找陈厂长。这事如果老哥能做得了主,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老哥立马就吩咐手下给你们发货。”
尚哲义见他说得认真,不像是在敷衍搪塞自己,也不由将信将疑地道:“哎,广大,陈厂长为什么不让给我们发货?”陈广大道:“我可没说陈厂长不让给你们发货。”尚哲义笑道:“那么,陈厂长是同意给我们发货的,只是你老兄不同意啰?”陈广大强笑道:“你小子别跟我这儿耍嘴皮子,跟我这儿耍嘴皮子没用。你趁早还是去找陈厂长,只要你能把陈厂长的批条拿来,我立马给你发货。老哥说到做到。”
“厂里有货吗?”
“有。多的是。”
“那为什么不给我们发货呢?”
“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你干吗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我跟你说了,这事我不清楚嘛。”
“广大。”尚哲义左右看看,趁与陈广大同办公室的那位女同事出门上厕所的机会,将凳子拉近一点儿,压低声音对陈广大道:“你跟兄弟说说,你们陈厂长为什么不让给我们发货?”他直起腰来,望着陈广大笑道:“你放心,出你的嘴,进我的耳,兄弟保证不出卖你。这么多年交下来,我尚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