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满场将士尽低头,熊俊也被迫松开了手,一片寂静间,只听老友低声道:“武人者,国家之兵器,百姓之护卫。身为朝廷武官,你的刀剑归于国家。你绝不能公报私仇,否则你就……”熊俊泪流满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约定。”
两旁将士闻言恻然,却也无话可说。怒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向来为一己之怒而杀人。正统军不同,他们是朝廷命官,生来就得听命行事。他们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为私怨下手。他们是国家的刀、百姓的剑,他们只能为国杀人,这就是身为武人的天命。
黄昏将至,夕阳照入营内,熊俊垂下头去,成了一团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时此刻,除了哭,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为国家、为百姓,莫说熊俊不能公报私仇,倘使有一天熊杰背叛了朝廷,熊俊虽是他的兄长,却也只能听命行事,下手杀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是他自己选好的路子。谁也怨不得。
为国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见呆滞,他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俯首撞下,猛听“当”地一声金响,那头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损,主人却已头破血流。他毫不气馁,举头再撞,当当声响中,钢盔渐渐凹陷下去,额间鲜血却也飞洒而出。
“熊将军!快别这样了!”众人急忙上前阻拦,熊俊却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间,虎大炽猛地暴吼一声:“罢了、罢了,把人带出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迟疑。虎大炽举脚踢翻了矮几,厉声道:“怕什么?有事我来担!”
一名校尉转身离帐,朝外头说了几句话,众兵卒立时带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杀人凶手来了,饶那熊俊百战之身,乍见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约莫十岁上下,神态极为无助。虎大炽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赈灾民,却不幸受这孩子刺杀而死,不过你要报仇前,我得提醒一声……”他顿了一顿,道:“这孩子的爹娘也被杀了。”
面前的孩子父母双亡,乃是战后遗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颤抖。虎大炽知道自己说动了他,低声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这孩子的原谅,直到断气时,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呆呆地道:“乞求他的原谅?”虎大炽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宽恕。”
熊俊泪水流下,低声道:“那我们呢?我们这些人……谁来求我们的宽恕?”这话一出,众皆低头,竟无一人答得出话来。一名校尉大胆上前,附耳道:“熊将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让大都督处置这孩子……”
熊俊怒道:“滚!”把手一挥,震开那名校尉,随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静静地道:“小兄弟,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说……”手指熊杰的尸身,一字一顿:“这人是不是你杀的?”
那小孩本有些胆怯,低头半晌,突然放声大喊:“对!是我杀了他!你想怎么样?”
熊俊仰起头来,竭力压抑泪水,过得半晌,方才嘶哑地道:“跟我说,你为何想杀他?”
那小孩仰头大叫:“我为何不杀他!”全场将士为之震动,熊俊也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为国为民、挥别父母,来到这遥远不知名的异乡,吃尽了千辛万苦,谁知最后成了这鬼模样?
熊俊笑了好一阵子,总算垂下脸来,手指担架上的尸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谁?”那孩子大声道:“我管他是谁!你们全都长得一个样!”熊俊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从熊杰的尸体上拔出凶刀,朝那孩子喉间划过。
虎大炽闭上了眼,旁观众人也把头转了开来,却于此时,一只铁手半空探来,握住熊俊的手,稍一发力,便将他的钢刀夺了下来。
“大都督!”众将又惊又喜,齐声呐喊。但见背后立了一条铁塔似的大汉,国字脸上满布风霜,来人正是“龙手大都督”、“天山传人”伍定远。他那只铁手宛似巨钳,稍稍挟制了熊俊,便让他动弹不得。
正统三年六月,黄昏时分,伍定远终于赶抵三原城。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被迫松开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权跪下。
“来人!”伍定远沈声道:“将熊俊、虎大炽拖出营外,重打一百军棍。”
号令一下,大批部属奔上前来,将熊俊、虎大炽压倒在地,剥除钢盔铁甲,伍定远环顾四遭,容情彷佛天神,凛然道:“熊俊,你公报私仇,虎大炽,你徇私纵容,你二人触犯军法,理当处斩,我却只责打你俩一百军棍,可知这是为什么?”
虎大炽没吭气,熊俊也只垂首望地,不发一语,伍定远放缓了脸色,说道:“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熊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今日纵使杀了这孩子,令弟也活不过来,同样的,我若杀了你们,也救不回无辜死伤的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们双方各让一步、相互宽谅。”
听得此言,熊俊忽然张大了双眼,呆呆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眼看伍定远点了点头,熊俊霍地仰起头来,纵声大吼:“伍——定——远!”
营中将士矍然一惊,只见熊俊眼眶湿红,他手指弟弟的尸身,低声道:“伍定远,你跟我说,他是什么人?”伍定远没有回答,只是别开了头,熊俊哽咽道:“他是武人,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声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这儿请教你……”探手出来,揪紧伍定远的衣襟,厉声哭嚎:“我们是为谁而杀人?”
“喔喔喔喔喔喔!”熊俊泪流满面,怒目圆睁,霎时俯首向前,重重撞在伍定远的鼻梁上。
“住手!”众人大惊失色,只见大都督鼻梁受击,上身微仰,十来名校尉奔了过来,架开了熊俊,这批武官都是练家子,熊俊纵然力大无穷,却也难以抵敌,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压在地,突然奋力向前一扑,紧抱弟弟的尸身,痛哭失声:“正——统——军——”声音悲愤痛苦,远远传了出去,众校尉惊喊道:“快撬开他的嘴!快!”熊俊激动太过,随时会嚼舌而死,只见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痉挛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会思想、再也不会反抗,那样他又可以开开心心地从军报国……再一次心甘情愿的……
为国为民了……
军营上下乱成了一片,众校尉有的低头垂泪,有的忙于救人,满场叫嚣间,忽听一人喊道:“大都督!那孩子跑了!”
众人急急转头,只见一条小小的身影发足疾奔,离帐飞奔,已然穿过了营寨,便朝镇上而去。众兵卒守在帐外,不明究里,便也没下手阻拦。
众校尉发一声喊,纷纷取下紫藤大弓,弯弓搭箭,瞄向那孩子的背心。不过人人心里有数,这只是做个幌子,那只斑驳铁手未曾放落前,谁也不敢擅自发箭。
晚霞缤纷,落日夕照,在这正统三年六月盛夏的傍晚,伍定远遥望西方,只见那孩子越奔越远,他像在追逐血红的夕阳,一路向西、拼命向西。只因在那夕阳隐没的极西苦寒之地,有一座梦寐以求的高山,世称……
怒苍山。
第二章 小水滴
正统十一年正月十六 黎明
肚子胀胀的,脸颊瘦瘦的,身上脏脏的,口袋没钱,手脚无力,可不知为何,明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