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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2页)

这天晚上,沟里的猪叫声一夜未断,像噩梦折磨着白家一家人。白中秋听见他爹在床上辗转反侧。家里的两匹猎狗紫花和石头刨着草垛在外头狂嗥。

早晨,一阵猛烈的拍门声,说“开门开门”,是住在对面坡上的白秀的大儿子白大年,他进门来就哑着嗓子叫说:“三、三头野猪两、两头吃一头,爹还不去、去逮!”

白大年也上了年纪,给人的感觉就像他爹白秀的兄弟,可眼珠子灵活,像月亮一样在云端里滚动。穿着一件老了年头的猴皮袄,两只手飞舞着比划。可看家里,都没有动静咧。他就噤了声,看着家人。他是个单身汉,看着这一窝人,热气腾腾也死气沉沉的这些人,心里猜到了七八分。

“甭像疯了一样,”他爹白秀说,“今日个别理牲口!”

神农架的人把野兽都叫牲口,也叫野牲口。

可正当大家吃早饭的时候,一泡尿出去的时间,二儿子白中秋竟把一头死野猪背回了,且是头无脑袋的野猪。

当大门被白中秋撞开时,全家人都清楚地看到压在他身上的那个黑沉沉的家伙,像一块坚硬的花岗岩,一块焦炭,冻得异常完美。细瞧时,是一头麻栗色箭毛的野猪,脑袋却没了,齐截截地断了,身上裹着乌黑的血污、杂草和冰渣。白中秋将那野猪往地上一扔,那猪从断掉的气管里发出一声哼叫。白中秋的儿子白椿吓得打了一个冷噤,就想到了爷爷给他讲的传说中披了蓑衣的无头鬼。“那就是个鬼!”白椿想。

“还不快扔了!”白秀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手和烟杆朝外头拼命一指,声音就跟从烟囱里出来一样,就像嚎叫,就像遭遇了忍无可忍的灾难。

他的胡子颤抖着,大家看他的胡子颤抖,嘴巴哆嗦,站立不稳,黑漆漆的中山装就像从猪身上扒下来的一样。——至少让孙子白椿是这么突然古怪联想的。可不识时务的白秀老伴白娘子这时说话了:“少说有两百斤肉。”白娘子说话的时候翻着白眼,她是个患着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婆,一个瘦得比绳子还细的妇人,说话的声气像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一样;记忆时好时坏,坏时连水和火都分不清楚。

“可不是!”“就是!”

跟着当娘的起哄。是呀是呀,两百斤肉啊,没错,就是两百斤肉,就是一头一年含辛茹苦天天割草垫圈喂出的家猪的份量。咱这个家,翻过年来这大的冰凌,甭说是洋芋、苞谷薄膜下种,人出去转一圈,也会把脚趾头冻坏。地头上的石堰都冻裂了。三个月没见着太阳,春荒是一定了的。这一头白白捡来的野猪,凭什么不要?就是当洋芋吃,半个月也活活胀破一家人的肚皮。

“甩出去啊!狗杂种!甩出去!”白秀老人那双枯叶般的大耳朵涌进了一盆鲜血,脸却白得像纸。他发疯了。家人看他发疯了,深眍的眼里是无以复加的不被理解的孤愤,仿佛这一辈子就是被人误解的可怜虫。

第一章 红丧(3)

“甩出去啊!甩出去!”他依然孤苦地大喊。

没人理他。没人动手。后来他就自己掀了,两条猎狗左跳右跳,不停地狂吠,不知是阻止老人还是给他帮忙。儿孙们都不敢动手,老伴白娘子却冲上来阻止了,只见她一声长啸,捋起袖子就来抢白秀手上的野猪,那是块石头,冰渣子抢得四处飞舞。可白娘子只抢了一把猪毛,还有一块刀一样的冰凌,猪给扔到了门外。白娘子不服输,也因为愤怒,挥舞着冰刀就要上来割白秀的喉咙,被一群儿孙给硬拉住了。但白娘子自己的手在与老伴的争夺中受了伤——被冰块割得鲜血直流。

两个老人一场恶架,这是正月初一。两个老人打架,这些年没有过,年轻时经常发生。因为白椿去拦爷爷,被爷爷揎了一老拳,鼻子都打歪了,老人打起架来比虎狼都烈,出手重。白椿鼻子淌着血。白秀已经累趴在地上了,呼呼地喘着气,一副竭尽全力的样子,在满屋子的尖叫和哭喊和狗的鸡的飞飞跳跳中,坐在地上怒指苍天道:

“你们……都白养了!白活了!你们,是些什么东西啊,敢要正月的死物,山邪了哩!人邪了哩!你们不信,我不信,天信!……”

人只有那么多的气力,对老人尤其如此。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比如这天——

这天猪除被狗啃了几口,还是被大胆和固执的儿孙们抬了进来,并被悄悄地埋进了腌缸里。

这天傍晚,有点异样,爆晴的晚霞把整个冰山染得通红暴烈,天空好像泼血一般。大家都出来看这个奇景。到了晚上,北风像撒泼的表子呜呜怪叫,村子摇摇欲坠,山好像要被人掀起盖子,峡谷里的森林像遭遇了洪水一样咆哮,天黑得像锅底。鸟无缘无故地从天空栽跌下来,仿佛有恶神在天空横扫。先是一只狗忍不住叫起来,接着所有故意忍耐的狗冲溃了极限,像泥石流一样畅快不已地狂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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