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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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裘雪（第1页）

那时正值冬季，漫天的雪花落在地上，使这山林不至冻馁。身披狐裘的男子在山中闲步，不拘俗礼却不失风雅。大雪封山已然三日，只在这山中不知岁月，进退两难。如今之计，唯有纵酒笙歌，常此叹息:当初也是这样的大雪，如果没有遇到她，一切都会不同吧……

那一年，十一岁的他倒在雪地里，静静地等待着走入阎魔殿的时刻。饥寒交迫无伤大雅，大雅久不作，埋没随野草。他是一位年轻的国王，注定了要下地狱的。就这样去阎摩家做客吧，维护王族的尊严，保持作为一个贵族最后的风度……他以优美的姿态倒下，侧卧在雪地上，狐裘完美地盖住了他，与这无垢的世界融为一体。

感官渐渐丧失，心跳也不再有力。纯洁的世界容不下污垢，同样的颜色终是异类。心已经死了，不再抱有希望，直到她将他带回家。名为朱砂的少女问了他很多话，他只说自己叫纹语，曾经有过一个王国。朱砂没有追问，就说纹语是自己的兄弟。她的父母也一口一个儿地叫他，弥补无男儿的遗憾。

纹语刚到时的穿着打扮，俨然是一位贵族子弟，邻居们虽然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也看出了这小孩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朱砂的兄弟。在西北边陲的山里人大多淳朴，没有人去告发他们。心地善良的老夫妇得到了儿子，必然是上天的恩赐。也是闺女有福能招弟，等她出嫁以后父母也算有靠了。

三年后，朱砂出嫁了，女婿是武威的贾孝廉。纹语作为新娘的兄弟，背她上了婚车。他一路送到十里长亭，直到迎亲的队伍离开视野。那时已经入冬，天空中飘着小雪，模糊了视线。纹语以袖掩面，避过了突然迎面吹来的风雪。他笑着与宾客们周旋，优雅而不失礼仪。沾湿的衣袖结了霜，纯白的狐裘换了新面。

朱砂在备嫁妆的时候特意多织了一块大红锦缎给他的狐裘作面子。她说等来年冬天，要和他一起赏雪。还说他长得白净，穿红的好看。听着这些话，纹语的心似乎缺了些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将要被带走了，就像被朱砂带回来以前那样空落落的。

此刻不同那时，那时心如死灰可以安然领命保持优雅，此刻竟落下眼泪呜咽起来失了风度。母亲一边缝着被面一边劝解他。嫁的远也总有回门的时候，闺女出嫁是喜事，哭哭啼啼地多不吉利啊！嘴上这样说着，劝着纹语，手中的活停下了，自己也哭了起来。父亲听到哭声，进屋来训斥了几句，突然住了嘴，一个人跑到外头去了。

自那以后，纹语一直等着。来接朱砂的车马到了村口，送亲的队伍止于长亭。天空中飘着小雪，大红锦缎面的白狐裘妖冶却不失庄重。再次下雪时，得到了她已有身孕的喜讯。在此时节，又逢喜事，衣袖上的霜从去年起结到了现在。纹语依然等待着，终于等到了她的死讯。

又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国王披着大红锦缎面的白狐裘，手握利剑在月光下独立。月白色的皮肤泛着青光，宛如神明下凡。沾湿的白衣染得鲜红，犹如婚服。身后的是业火，要找的人在黄泉。大红锦缎变了颜色，纯白的锦缎上红莲绽放。

第二年开春，城外的山上出现了一个白发的狐仙，每到下雪的时候就会下山来纵火屠城。凉州的郡县多有侵扰，州牧上报朝廷以后，朝廷令各太守刺史自募兵征讨围剿，却总是无功而返，损失倍重。地方官员无计可施，由乡民们自发挑选神女作为祭品。他们给选中的少女披上嫁衣，在黄昏时用黑色马车拉到山下，献给狐仙。不出几日，神女就会被野兽吃干净，狐仙也不会下山了。

又到了给狐仙献祭的时候，这次被选中的是乡绅墨络家的女儿，小名叫朱砂。她是一位寡妇，原来的丈夫是个孝廉。嫁过去不到一年有了身孕，但由于日夜劳作，不幸流产。之后又怀上过几次，也生下几个健康的女孩，都没让亲娘见过面，当日就夭折了。直到又一年怀胎十二个月生了个男孩，是个白发的孩子。

夫家当她是妖孽，当场就把孩子扔进了火塘。孝廉家想把朱砂退回娘家去。那时候，她父母都得病死了，只有一个捡来的兄弟。她娘家没人了，兄弟又不是亲的，听说去江南游学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本来就是看她长得整齐，父母都是老实人才叫她这样的乡下女子高攀了孝廉家。

夫家人本就看她不起，听说她父母没了，兄弟远行，更是不当她是个人。现在不想要她了，也没地方退回去，就随便找个山上的破庙让她自生自灭，对外只说生孩子死了，一尸两命。要有人问起尸体和墓葬，就说她生前得了瘟疫，不敢留在家里，当晚就埋在山上了，葬礼就用衣冠办。

自那时起，她就是死人了。独自被困深山的病中女子，竟也活了下来。只是山高路远，也无处可归。只能学那些修仙之人，吸风饮露，采薇而食。困苦之际，一个过路的乡绅救下了她。那位叫墨络的乡绅祖上出过仙人，据说会些法术。如今，墨络家的四女阿姜被选为祭品，她知道报恩的时候到了。

朱砂自愿出嫁，以报答墨家的再造之恩。阿姜为她磨了一个龟甲，火中裂痕显示是“大凶”，蓍草推演的结果是“归妹”。阿母看了卦象，她敲碎了“大凶”龟甲，把使用过的算筹烧成了草木灰。小弟把残片与灰烬带到屋外埋起来。小姨坐到朱砂身边劝她：“让四姐儿出去躲几天。等你锦大哥回来，叫他去除妖也就是了。”

“劝她做什么？那是她的命。”穿着红衣的阿姜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轻飘飘地说完这句无关紧要的话。她习惯性地踹了一脚刚进大门的墨繇，谁让他在她站起来的时候正好蹦她边上的。门外的吕二客客气气地叫了“姐姐”和“小姨”就好好嘲笑了墨繇一番，惹得墨繇刚回家又出门儿了。

阿姜活动筋骨的时候一不小心被古钱币的边掾划破了手，其血玄黄。三枚先秦的古钱币六次落地，一枚金错刀利刃朝下立在香灰之中。阿姜岁首拾起金错刀丢给了朱砂，就回屋睡觉去了。染血的金错刀混着香灰，在朱砂的红衣上留下了痕迹，就像阿姜一样。墨家四女盛装出行，自愿成为牺牲，不曾想偏又遇着他。

纹语的身上沾满了雪，一领纯白的狐裘正如那日初次相逢。绽放的红莲正是国王的杀业，无垢的白发便是妖孽的铁证，青面獠牙的贵族不失风雅，优美的身姿哀婉凄厉。在下着大雪的那日，年轻的国王瞒过了左右变化出游。才学会变做人的小狐本以为不会被人发现，却不想引来了毁灭族群的恶魔。

冬天的狐狸皮毛厚实，能买个好价钱。猎人自然是该狩猎的，人的需求与欲望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如果说国王生而有杀业，那么猎人为了生存而怀有杀业。看着子民被人屠戮，国王决定了要下地狱。领头的猎人被一只白狐咬断了脖子。雪地上开起了曼珠沙华，化作黄泉之水，流向彼岸。

国王成了众矢之的，所幸的是子民们都散开逃走了，没有谁不需要国王的庇护，国王的救赎唯有靠自己。他与猎人们缠斗了很久，终于等到了适合的时机离开战场。东君回到了梧桐树上，大地上不该再有争斗。猎人显然是不受限制的，国王被这样的规则束缚，唯有逃亡才不失正义。十一岁的少年优雅地侧卧在雪地里，尘归尘，土归土，直到朱砂染红了他的狐裘。

去年这时父母双双病故，朱砂没有回来。他牵挂着失去国王的子民，听村里人说求仙问道能保佑一方。又听说江南有神仙，若能修仙，不仅是自己一族，连朱砂所在的村子，甚至整个武都郡，整个凉州都能得到好处。他出发去了扬州，一去经年。

游学途中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说是凉州武威的贾孝廉死了原配，新娶了官宦人家的寡妇，正好补了人家女婿的缺，可算是熬出头了。又说贾孝廉是寒门子弟，和武威贾氏不是一家，不过是郡望和姓氏恰好一样，被地方官员误认是贾公家的子弟，才被举的孝廉。后来他又冲撞了贾公的亲戚，就没给授官职。

朱砂的男人也是凉州武威的贾孝廉。记得贾孝廉的兄弟说他清高，不愿意靠家族的关系做官，衣食也喜欢简朴，正是名士风流。传闻和当时朱砂婆家人说的不一样，再说武威贾氏也不只一个被举了孝廉没担任官职的子弟，也不知是不是他。纹语狐疑不决，决定亲自去武威看她。

贾孝廉和他兄弟按事先商量好的说法应付纹语，见他衣着非锦绣，冠带无金玉，知道他无官无职也不曾富贵言语间并不当他是亲戚。纹语总能从言谈中找到疑点，加以询问。穷追不舍之下，在屏风后的老妇人走了出来，说朱砂是妖孽，没问他们娘家人讨说法已是仁至义尽，他一个外姓人还想讨什么说法！

狐疑更重，追问之下，得到的回答是:生下妖孽的女人定是妖孽，不能让她活着为祸人间。是了，妖孽是要为祸人间的，那么就让你们开开眼，看看什么叫为祸人间！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剑出了鞘，眼前的头颅落了地。曼殊沙华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白衣上红莲盛开。凉州治下的郡县燃起了业火，白发的国王代替了阎摩，收回了两司命的恩赐。

眼前人是来除妖的，此身就是那妖孽。朱砂过阎魔殿而不入，纹语的屠刀也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一柄短刀塞到朱砂手里，纹语抓着她的手露出了笑容。青面獠牙的国王成了俊秀貌美的妖孽，三寸不到的短刃深入血肉埋至刀柄，贯穿了心脏，插入脊柱。朱砂的衣袖结了冰，鲜艳的红色顺着刀流到她手上，就像她亲手织的那匹大红锦缎一样。披上这匹锦缎作嫁衣，下一次一定要嫁个好人家。

神女刺杀了妖狐，此后凉州境内再无妖孽作怪。来年开春，乡绅墨络家的十二姐儿阿朱故地重游，大红锦缎面的白狐裘披在身上不知天寒。年轻的寡妇在神女庙的祭坛上满上两盏酒，端坐在屏风前的座位上与约定好的那位共赏冰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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