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文学

第二章 吴地有女（第1页）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江苏润州孝义庄汽车站。

“瞿——”史兴华一边吹着哨子，一边用红绿两面小旗，像一位马路舞台上的导演，指挥着一辆车顶上堆满行李的长途客车，使笨拙的汽车在石子马路上缓缓驶行，然后绝尘而去。

“奶奶的！这大清早的日头就这么结棍……”史兴华嘀咕着从裤袋里掏出一块蓝格子手帕，在脸上摁了几下，然后拈了拈贴在身上的短袖衫，正欲走进汽车站时，忽听有人喊他：“史站长，请留步！”

史兴华扭头一看，是两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军官在招呼他。他觉得面熟，但不知二位姓名，便微笑着点头回礼，客气地问道：“二位军官有何指教？”

其中一位肤色棕黑，戴着厚眼镜片的军官，操着口音颇重的浙江普通话，殷勤地作了自我介绍：“哦，史站长！我叫纽恭，这位是高元健同志，我俩都是师部的文化教员。”

那位瘦瘦高高、皮肤白皙，名叫“高元健”的军官，也近乎讨好地向史兴华一个劲地点头致意。

“是这样的，今天是礼拜天，我们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拜访您，为的是……我们来这儿有一阵子了，刚才见您一直在忙，没好意思打搅您……”纽恭不知所云地绕着圈子。

“你们有什么事尽管讲！不好意思，下一班客车快来了……二位教官要不先到售票房里坐坐？”史兴华已大致猜到客人的来意，因为近来造访他的军官突然多了起来，他已经接待过好几位了。

两位军官相视一笑，便尾随史兴华进了汽车站。

史兴华把两位客人引进售票房后，房内就容不下第四个人了。他朝墙角的一个窗洞喊了一嗓：“婉莲，泡两杯茶！”

“哎——”窗洞里立即传出一个银铃般的应答声。

高元健被这一幕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史站长的家就在售票房隔壁，家人平时就是通过这个窗洞来喊话或传递物品的；他更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今天正巧在家。

高元健的心开始突突狂跳，面部表情再也无法保持淡定，甚至有点想立即逃离这个汽车站。纽恭看出战友的怯懦，便以过来人的身份对高元健耳语道：“男人脸皮薄，就娶不到心仪的女人哦！”

高元健听罢，便装得若无其事，盯着史兴华正在整理抽屉的侧脸，决心拿出所有的勇气来搏一搏自己的未来。

“茶来了！”银铃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收回了高元健的心猿意马。他瞥见一双玉手在窗洞里一闪而过，心又是一阵小鹿乱撞。

史兴华招呼二位喝茶，便出去迎接将要到站的一趟班车。

纽恭随手操起一张《新华日报》，开始浏览文艺版；高元健则趁机踱出售票房，环视起这个汽车站来。

尽管高元健在此地乘车无数次，但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将与自己休戚相关。

孝义庄汽车站是一个简易汽车站，小小售票房外是一间五六十平方米的候车室。其时，四周白壁上刷有时新标语，贴墙的木条长椅上除了几位军人尚能正襟危坐外，几十位旅客不是歪歪斜斜地靠着椅背，就是驼背塌腰地猫在长椅上，像是没吃饱饭、没力气坐直的样子。

孝义庄虽是一个连镇都算不上的苏南村落，但位于润州到南京的公路干道上，更为重要的是这里驻扎着某部队一个师加一个团。由此可见，孝义庄汽车站并非一个纯粹的民用公路交通枢纽。

史兴华是润州市汽车运输公司的职员，后调至孝义庄汽车站任站长。根据当时的政策，一家人除了他和长女史婉莲、长子史忠信可以保留城市居民户口外，其余家人都必须下放到当地孝义庄大队落户。

因此，史兴华名义上是站长，实际上是一个光杆司令带着家眷食于斯宿于斯。客运高峰时，妻子许桂英就来帮他卖票，甚至替他履行站长的职责。

高元健尽管见过史兴华很多次，但以前从没意识到这个中等身材，肤色黑油光亮，脸上透着世故、精明气质的中年男子，可以左右他这个浙江青年的未来命运。

他望着史兴华娴熟指挥车辆的背影，不禁思忖道：从史站长的浓眉大眼、挺鼻方口中，可以想见其年轻时的帅气英姿，难怪他的女儿长得如此让人过目不忘!这位天天和三交九流打交道的资深汽车站长，看上去不像是容易相处的人。我今天贸然前来，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高元健正想得出神，见史兴华送走班车后，汗涔涔地回到售票房。

三个男人开始一边喝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史兴华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高元健看上了他家大女儿史婉莲，而纽恭是作为现成媒人陪同战友前来提亲的。

史兴华用发黄的手指夹着一根“大前门”香烟，吐着烟圈沉吟片刻道：“这样吧！高教官的基本情况我清楚了，这事儿呢是个大事，我还得跟婉莲妈商量商量，当然最主要是看我家大姑娘自己的意思。说实话，最近来提亲的人还真不少，师部、团部的都有，只是大姑娘至今没有遇到中意的。毕竟姑娘十七岁，年纪也不大嘛，我们也希望她慎重一点，总得挑个合适的人过一辈子对吧？”

“那是！那是！”纽恭讨好地附和道。

接着，史兴华介绍起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史婉莲的种种特别之处，也算是丑话说在前头吧。

史兴华和妻子许桂英生有三男三女，长女史婉莲十七岁，与最小的弟弟史礼智相差十六岁。

据史兴华讲，作为史家的长女，小时候的史婉莲备受父母的宠爱，没穿过一次打补丁的衣服，也没尝过长时间饥饿的滋味。她上学时成绩相当不错，只是因为弟弟妹妹多，家里负担重，不得不在初中毕业后进技校读书；从技校毕业后，就去了润州市一家汽配厂做技工。现在，只有每月休假时才会回到孝义庄。

史兴华还说：“婉莲十五岁时在她伯伯家住过一年，本来她要过继给伯伯的二夫人做姑娘的，因为二伯母没有生养子女。但我和她妈终究没舍得。二伯母那是不得了地喜欢她，教她弹古筝、琵琶……”

史兴华说到这里，话风突然黯淡下来，不经意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大姑娘做独养女那阵子，吃小笼包子是要撕掉最外面那张皮的，而且她从来不吃肥肉……有挑食的毛病。后来，等弟弟妹妹一个个出世，她失去了独养女的待遇，有时难免吃不饱肚皮，但还是会挑食，宁可饿死也不肯吃肥肉的。就这么个倔脾气，倔得不行。”史兴华摇着头，继续数落着女儿的各种缺点。

“她的确被我们惯坏了，真是没得办法！你们不晓得，她那驴劲一上来，我和她妈都得让着她。我看啊，要是哪个男人娶了她又没本事镇住她，那估计会被她折腾得够呛。她的怪毛病可多着呢！呵呵呵……”

高元健聚精会神、一字不落地听着史兴华竹筒倒豆子般的话语，心里暗惊：天下哪有这样的父亲，竟在初次见面的外人面前，把女儿说得如此缺点多多！难不成他是瞧不上我，又不想得罪我，故意拿这些话来吓退我？

“嘟——”一班客车又到站了，史兴华一边忙不迭地拿起红绿两面小旗，一边撂下一句话：“不好意思，不能陪二位了。这事就这样，大家再考虑考虑好吧？”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史兴华跑到车站门口时，差点和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撞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