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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部分(第1页)

韩维最后禀奏了司马光对皇上《广求直言诏》的回答:“司马光在上呈的《论朝政阙失状》中,仍坚持三年前谏奏停止‘青苗法’、‘募役法’、‘市易法’、‘农田水利法’的政见。圣上若不停止‘新法’,司马光是不会应诏入京的……”

皇帝赵顼沉默了。司马光“拒而不出”的回答,立即轰毁了皇帝赵顼心中刚刚筹画停当的“换马”方策。心头猛然浮起一层无依无靠的孤独。司马光“怕掣介甫之肘而扰乱‘变法’的忠君信友,也许是真诚的,但司马光把王安石与”变法“视为一体的看法,不正是三年前那场水火难以同器争斗的重现吗?王安石不想用,司马光不能用,朕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他吁叹一声,无可奈何地对韩维说:”卿日夜奔波于京都与洛阳之间,辛苦了。司马光忠君信友之心朕已知晓,卿安歇吧!“

无风的夜是如此宁静。

在前往庆寿宫的路上,贬逐王安石的决心不得不动摇了。“变法”不可逆转,王安石自然动不得。六年的“变法”已造就了这样一个局面,进退不得!可灾荒造成的混乱,又将如何应对呢?

皇后默默地陪伴着丈夫。她看得清楚,王安石现时已成为官家心中搬不动、推不开、离不了、扔不掉、割不断的难题,也成为当前朝廷纷争的焦点。王安石的留任和离职,都将产生前所未有的混乱和震动。谁知道皇室和后宫又是如何看待王安石的呢?她望着神情忧郁的丈夫,悄悄地祝愿:但愿“重病卧床”的太皇太后千万别提及王安石这个名字和因这个名字而引起的任何话题。

庆寿宫。宫外静悄悄的,几辆华丽的车辇停在宫灯辉映的丹墀下。

赵顼举目一看,有母亲皇太后的明黄锦缎飞凤车辇,姐姐贤惠公主的猩红锦缎流云车辇,弟弟岐王颢的蓝缎镶黄车辇,还有弟弟嘉王(君页)的蓝缎镶红车辇。皇室车辇毕至,一种不祥之感骤然袭来。他与皇后急步走上丹墀,情急中免了宫制,闯进庆寿宫。

庆寿宫几个当值的宫女,不及跪迎、请安、传禀,慌乱地望着皇帝、皇后向太皇太后的寝室直奔而去。

太皇太后的寝室,灯火通明,气氛沉寂。皇太后和贤惠公主坐在太皇太后的床榻前,岐王颢、嘉王(君页)垂手立于床尾。皇帝赵顼闯进室内,不及向母亲皇太后请安,便跪倒在太皇太后的床前:“老祖宗,孙儿听得老祖宗圣躬欠安,失魂落魄。”

皇后也急忙跪在床前请安。

太皇太后倚枕而卧,她汗渍额头,口干唇燥,双目显赤,脸上似乎有些浮肿。望着匆忙赶来的皇帝、皇后,她强作笑容,打趣道:“什么仙丹妙药都没有官家和皇后的请安灵验,看到你夫妻俩为我卧床而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这病全然好了。看来,这场病来得好,要不,咱们这祖孙三代哪能在一个晚上聚在一起呢?快,快扶我坐起来……”

寝室内一下子有了生气,皇族都应和着太皇太后的兴致轻松起来。贤惠公主小心翼翼地扶起太皇太后,皇太后急忙挪来被衾放在太皇太后的背后作依。

皇帝、皇后借机向皇太后请安。岐王颢和嘉王(君页)急忙向皇帝、皇后请安。贤惠公主也欲请安,被赵顼双手挽住,皇后借机向贤惠公主敛衽作拜。贤惠公主一时慌乱,撞落了太皇太后床头几案上的一册《钱塘集》,皇太后、岐王颢、嘉王(君页)都笑了。太皇太后也笑着为贤惠公主解窘说:“今夜家人相聚于后宫,原是不必拘礼的,可你们姐弟平时也难得一晤,朝制君臣之礼还是应当讲的。官家、皇后,你们就受贤惠公主一礼吧。”

贤惠公主急忙向皇帝、皇后行了朝制大礼。

太皇太后已是五十八岁的老人,这几年虽然居住在僻静的庆寿宫,不再过问朝政,但“变法”的风风雨雨,政争的起起伏伏,皇帝的年轻浮躁,王安石的权势日隆,时刻都牵动着她的心。因朝制不准后宫预政,而且有皇太后居于她与皇帝的祖孙之间,她对朝政的关切,几乎都是在嘻嘻哈哈的谈笑中曲折表达的。她原本是一个性情开朗的女人,喜爱琴棋书画,通晓诗赋,尤善飞白。十八岁被仁宗皇帝册封为皇后,三十年的皇后生活,她具有自己独特的色彩。在仁宗朝“燕乐无度”的糜费中,她以“俭朴”治理后宫,以宫制为律治束估宠纵乐的妃嫔,使仁宗皇帝屡屡中辍而叹服。在仁宗朝奇巧花园、纵欲无禁的享乐中,她于禁苑种谷亲茧,勤事稼穑,以“慈俭”赢得了朝臣的尊敬。仁宗皇帝驾崩后,她以皇太后之尊与英宗皇帝赵曙“权同处分军事”,在垂帘听政一年中,决疑信赖于群臣,决事多援于经史,使朝政“宫省肃然”。王安石“变法”以来,她不是一个保守的女人,却有着一个太皇太后关注江山社稷的忧患之心。她欣赏王安石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刚毅果敢的气概,却对王安石的孤傲执拗、大事“征诛”、偏狭少容疑虑于心。她希冀王安石能把自己的孙子塑造成为一个锐意进取、敢作敢为、善谋勇断、权逾秦皇、威逾汉武的一代帝王,却担心宰执窃权、朋党暗生、尾大不掉、皇权旁落。她心中的忧郁太多太重了,又得不到痛快的排遣,积淤、凝结,她日益走向衰老。在这“十月不雨”、“上天示警”、“流民涌入京都”的强烈刺激下,一阵阵急火攻心,她终于病倒了。

卧病的三天中,她思索着六年来朝廷纷争不休的缘故,思索着天灾人祸交织的艰难局面,思索着未来把握不定的前景,思索着近臣们不断带入后宫的不安讯息,思索着“变法”者内部已显端倪的倾轧,思索着“群臣唯介甫之言为是”的怪诞,思索着孙子年纪日长、权威日微的异状。“朝政堪忧”,“现状堪忧”,“未来堪忧”的结语在她的心里彻夜地轰鸣。疏忽不得,大意不得,等待不得啊!她开始思索着开口的办法和时机。

这个时机终于在这个晚上来临了。这里不是延和殿、福宁殿,可以不受朝制的约束。这里没有中枢重臣、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吏,说话不必虑其深浅。此刻所言,乃病榻寄语,而且有皇太后、皇后、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在场,骨肉之情,亲而无疏,更易为赵顼听取。“”即使赵顼不听不从,当着皇室主要成员之面,她也算尽到了心,也就无愧于赵氏的列祖列宗了。

歇息片刻,气喘稍见平息,强打精神的太皇太后便自嘲自解地开始说话:“是老了,不中用了。这场病闹了三四天,自个儿也感到精神不济了。可有一首诗总在我的头脑里回旋,真是一首叫人难以忘却的好诗啊……”

赵顼为宽慰老祖母,应景地请求:“恳乞老祖宗吟诗赐教,孙儿谢恩了。”

皇太后、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也同声附和。太皇太后笑着说:“三年前官家射弓,那夜皇后在这庆寿宫里歌唱王昌龄的《从军行》祝贺,声情并茂,绕于彩梁,我心里高兴啊。可惜,现时病恙缠身,不能再为皇后抚弦伴奏了。”说罢,沉吟片刻,吟出一首诗来: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风霜来时雨如泻,把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陇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太皇太后吟罢,寝室内默无声息。

这是驸马王诜镂版印刷的《钱塘集》中的一首诗,皇太后读过,皇帝赵顼读过,岐王颢、嘉王(君页)读过,贤惠公主读过多遍,而且已熟记于心。此时此地太皇太后突然带病吟出,其意何为啊?

一种炽灼的焦虑随着诗吟飞落在贤惠公主的心头,她突然意识到,在天灾人祸导致的这场风暴中,驸马王诜重干友情的善举,却把苏轼送进了风暴的旋涡,也把自身与苏轼捆绑在一起了。子瞻有难,驸马难逃;驸马有灾,子瞻将罪上加罪。慈爱的老祖母啊,你为什么偏偏要吟出苏子瞻这首诗作呢?

赵顼蓦然惊觉:老祖母啊,你此刻吟着苏轼的这首哀民之作,是要借机召唤苏子瞻返回京都呢,还是要借用苏子瞻这块棱角锋利的砖头打向什么人呢?城府深沉的老祖宗啊……

皇太后则领悟了今夜将要发生的一切。皇太后今年四十二岁,有超人的才智,也有超人的敏感,因为她是太皇太后的外甥女,从小就生活在宫中。嫁给颖王赵曙之后,在赵曙走上皇位曲折坎坷的道路上,她伴着丈夫经受了焦心煎肺、惊魂落魄地折磨。在居于皇后之位的短短四年中,由于英宗皇帝病魔缠身,她更是日日夜夜地提心吊胆。儿子赵顼继了皇位,她当了皇太后,希图能以传统的“母以子贵”的优势,辅佐儿子巩固已得的江山,可王安石的“变法”和“变法”带来的狂风暴雨、青雷紫电,使她处于更为惊恐的不安之中。她对宫廷里的纷争看得太深太透了,她知道,年轻皇帝的任何一次闪失,都会失落权柄,遗恨千秋。她早就厌恶了“变法”,早就厌恶了刚愎自用、自视不凡的王安石,只是由于头上还有一位思重如山的姨妈——德高望重、城府深沉的太皇太后时刻关注着朝廷中的一切,她才隐忍不发地沉默着。现时,朝政混乱如此,宰执能避其咎吗?太皇太后要借着苏轼的诗作说话了。只要太皇太后说,她也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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