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文学

第2章（第1页）

“塔塔塔”，夜半，雨越下越大了，雨点越来越密集地击打在屋外柴火垛上的塑料布上。肖书云被雨声吵醒了，他点亮了油灯，看了看睡在身边的妻子孟莲，她的高高隆起的腹部十分显眼，再有一个月，他们的儿子就要出世了，因为妊娠高血压的缘故，她的脸有点儿浮肿，他伸手把被子替她掖好，准备去外面看看，他放心不下刚竣工的大坝。

她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温声说“儿子在踢我呢。”

他不由地转身，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肚子，忽然肚子里的胎儿猛地踢出一脚，他差点儿就捉住他的小脚，他又惊喜又觉得不可思议，生命多神奇呀，他俯身对着妻子的肚子说：“恪儿，恪儿，你是急着想见爸爸了吗？”

肖恪是他给儿子起的名字，还在胎儿七个月大的时候，赤脚医生老古就断定妻子怀的是个男孩儿，她家祖传的秘法，只隔着孕妇的肚子抚摸胎儿的身体，就能判断胎儿的性别。夫妻俩很高兴，早早就给孩子取好了名字。恪字是恭敬守礼的意思，肖书云希望儿子将来能好好读书，做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

突然，安静的连队里炸雷一样响起了大喇叭有点儿凄厉的急促的叫声，那是连长的声音：“突击队员，突击队员！所有人！立刻到塔拉河大坝，立刻到塔拉河大坝！洪水来了，洪水来了！所有人，立刻上坝护坝！立刻上坝护坝！”

“出大事了！”肖书云一跃而起！连长一向是个稳重的人，肖书云从他不寻常的焦急又紧迫的声音里听出了令人胆战心惊的讯息！

“点着灯睡，小心屋顶漏雨！”话还没有说完，肖书云就跑进了黑夜里。

外面早就大雨瓢泼，四面八方的人流向塔拉河大坝的方向汇集。情况比想象中的更严重，大坝底部漏水，已经冲开了一个口子，人群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跳进大坝底部，上面的人拼命装土袋，下面的人拼命挖泥沙试图堵住决口。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恐怖的大喊：“洪水来啦！大家快上来！快上来！大坝要垮了！”

人群惊慌失措，纷纷向河岸上爬，肖书云不肯上来，他不相信洪水能大到压倒河坝，他想拼尽全力堵住决口。

哗啦啦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山一样高的洪峰如泰山压顶，横亘在河中间的大坝瞬间垮塌！

“上帝啊！肖技术员还没上来，啊，啊，啊，”副队长曹芳芳亲眼看到肖书云被洪水淹没，大声痛哭起来……”

“肖技术员！肖技术员！”人群沿着河岸焦急地大声呼喊着。

……

“爸爸，爸爸”我大声地喊着，从睡梦中惊醒，梦里的滔天巨浪还在我的眼前奔腾呼啸，我醒来了，原来是长长一梦，醒来的我睡在荒原上昨天刚刚建好的小屋里。

十五年了，自从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给我讲了我的身世，我从未谋面的烈士父亲就这样驻守在了我的心底，我无数次地做过这个梦，我知道，第二天，在塔拉河的下游人们找到了父亲和另一个战士的遗体，而我的母亲孟莲在得知噩耗的当天晚上在极度痛苦中生下了我，紧接着撒手人寰，我，肖恪，就在那一天成了烈士遗孤，在连长同意的情况下，被父亲的战友肖广德抱回了家中，交给了正在坐月子的妻子王芳芳，从此我有了一个新的父亲和母亲。

五月，从独自居住在这块荒原上的那十天后，转眼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漫长的冬天了。现在，在我去年秋天挖的地窝子十五米远的地方，坐南朝北，两间房屋已经盖好，尽管其他人不认为这是一个合适的建房地点，但出于对去年我独自居住荒野的那十天那种隐秘感情的纪念，我仍然决定把房子建在地窝子旁边，尽管只是小小的两间屋子，但是在这个荒原上，这已经是一个能为我遮风避雨的像样的家了。这个家来之不易，是我一个冬天冒着寒冷和冰雪奔走在各个大厅和部门，签下一次次名字盖下一个个印章的结果，我那时所有的忍耐就是为了今天能够安坐在这个荒原上的屋子里，可以安坐在桌前提笔给你写信。

亲爱的，我想告诉你：我重新安顿下来了，土地已经确权，房子已经建好，电已经接通，一眼小生活水井已经打好，所有人都离开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现在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居住在沙漠深处不为人知的荒原上，我现在再也不用面对任何人审视的目光，再也不用每天戴着面具心力交瘁地穿梭在任何人群中了……

按照契约，这块土地的耕种权在未来的三十年里将属于我，三十年的时间可真漫长啊，漫长到我不愿意过多地去想，尽管我曾答应过你绝不会用任何非自然的手段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也觉得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三十年，对于我来说，这个“惩罚”已经足够了，它足以履行我的誓言——这样的誓言，现在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多么沉重的生活啊，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我的心里还珍藏着哪怕你最微弱的影子，这个誓言都不能被背弃。

房屋是砖混的，出于对未来开发资金极度紧张的忧虑，我只盖了小小的两间屋子，里面是卧室兼会客室，外面是厨房兼杂物间，面积不大，仅仅能满足我自己居住的需要。家具是房子卖掉后别人淘汰不要的那部分，一张床两只沙发，几张旧桌子旧凳子，一些厨房里的盆盆罐罐，唯一的电器是一个小容量的冰箱，但是这些对荒野生活和现在的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所有的东西都带着你的记忆，即使和从前相比，难免缺东少西，寒酸简陋，但是我已经心满意足，从今往后，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处。

建筑房屋剩下了一大堆下脚料：砂浆、房泥、木梁、几堆碎砖头、一堆红柳枝芨芨草堆（建房前我提前砍好割好的），我一点也不舍得浪费，琢磨着把它们都利用了起来。为了保持居家的干净，让生活尽量舒适一些，在房屋的前面，我用铁锹平出了一大片的地方，铲掉蒿草，把坑坑洼洼的地方都尽量铲平填平，从一百米外的沙丘上提来一桶桶的细沙垫地，再把整个地面都抹平，最后用建房子剩下的水泥砂浆，在门口跟着房屋的长度打出了一条七米长三米宽的地坪，打完以后还有一点剩余，我把房屋侧面和背后也打出了半米宽的地坪防水，我想象着，这样即使下了雨，至少在家门口行走，我也能保证我们三个（一只猫和一条狗）的脚都不会直接踩在泥泞上面，它们平时也能有一个干净平整的地方好玩耍。

门口右手边的窗户前面一点八米的位置，我用碎砖块和水泥垒了一个一米宽一米五长，高六十厘米的条状水泥台当饭桌和收纳台。没有预制板当桌面，我就用排列整齐的红柳棍铺在砖块上，再在上面垫上砂浆抹平，砂浆上平铺了一层水泥，用细水泥充分抹平收光。四只桌角是四只方柱子，也用水泥抹平收光，我在上面刻上了简单的花纹，所有工作结束后，这个做好了的餐桌看上去非常坚固美观，除了无法任意搬动这一点，在我的眼里，它和我从前用过的名贵的大理石餐桌没有什么区别。生活居家用品在荒原上是不需要购买的，一切用度的满足都以尽量省钱为原则，所有能自己做的东西，统统都就地取材。我精心挑选了一些长得壮健的大芨芨草，挑了三根长得笔直、粗细也合适的红柳削成木把，用铁丝紧紧把芨芨草和细红柳枝混合在一起捆牢扎固，做成了几把大扫把，还用芨芨草混着红柳细梢扎出了几把小扫帚，这样每天我就能用它们把屋子里、房前屋后都统统清扫干净。

在屋子门口稍远一点的地方，在沙丘的右手边，我栽了两根树桩，树桩是剩余的木料，我在树桩上绑上一根粗铁丝，这样白天的时候可以晾晒一下衣服和被子。在房屋靠近大沟的右手边上，挨着房子的山墙，齐着房檐的高度，搭了一个临时车库，车库的门敞开着，东面和后面都用三层横着的木棍加固，用红柳枝编成墙壁遮蔽起来，我估计着用量，把最后一袋水泥打开，拌和砂浆，给车库打了地坪，打好后我有点担心地面太薄了，禁不住车的重量碾压，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水泥地坪很坚固。

沙漠里尽管大部分时间风和日丽，非常温暖舒适，但是正午的阳光仍然炽热，我早晚都要给新的水泥地坪洒水，保持湿润，保养地面，一个星期后，它们变成了干燥的灰白色。现在，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每天的一日三餐，我基本上都在屋子门口的小桌子上吃了，一边吃饭，一边看着荒原的景色。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在挨近水井的沙丘边上架起了一套简易的户外沐浴设备，储水桶就是一只大号硬塑料桶改装的。这儿离房子有一点儿远，之所以把沐浴设施安在这里，是出于排水的考虑，因为这个位置的沙丘边缘刚好有一个铺满砂砾的土坑，这成为沐浴用水的天然排水处，我把打车库地坪省下来的水泥浆铺在两层砖块砌成的长宽一米的沐浴台上，尽量把水泥抹得非常平整，用细浆充分收光，在小台下四周三十厘米处留出一圈宽四厘米深三厘米的凹槽，凹槽也用细浆尽量抹得光滑平整，以利于排水，排水口倾斜连接在砂砾坑的入口处，凹槽四周也打好一米五见方的水泥地坪。为了尽一切可能不对环境造成污染，防止掺杂了沐浴露和肥皂沫的脏水在地表腐败发臭，我在周围捡来尽可能多的小石子倒进坑里，直到土坑的表面均匀地铺满，形成了一个厚厚的石子隔水层，洗澡以后，我会另外用清水把沐浴间充分冲洗干净，把淤在排水坑石子上的浮沫也冲洗干净，这样整个沐浴过程没有对居家环境构成一点影响，没有造成任何异味也没有招来蚊蝇等飞虫。

我格外珍爱上天赐给我们的新家园，每一个建设行为的背后，我都会充分考虑它对环境可能造成的危害或者是改变，从而避免这一点。而且出于一个美术生天生对美感和清洁的要求，在建设家园的每个步骤中，我也自然而然地考虑整体与个体、色彩与构图，架构的美感、搭配的和谐、实用的合理。尽管水箱里的水靠日晒升温，在早晚的时候有时候水温不能尽如人意，但是每天能在

灰头土脸的忙碌过后，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干干净净地吃饭睡觉就足以弥补这一点小小的缺陷了。不但是我，猫和狗也都享受到了这一福利，它们淋浴时的欢喜程度并不亚于我享受清洁的快感。

房屋盖好的第一天，等所有人都离开以后，我来到白桦树下，取出一条红丝巾，系在了白桦树身上，在红丝巾下面，我用小刀刻下了一行小字：

肖恪塔拉桦树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