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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1页)

历史是长新闻

我在赴台湾之前,曾向许先生请教过好几回。有一次,许先生说:“你可以先去找找几个报人,会大有帮助。台湾有两个政论家,一个是张作锦,一个是南方朔。张作锦和我交谊很深,他的文章不仅文笔好,而且找的题材也好,切入角度更好,能直接从一个别人想不到的角度切进去。南方朔相当渊博,书读得不少。高希均是事业家,他的组织能力很强,办杂志相当能干,文章则在经济方面。”

我到了台北的第二天中午,便由张作锦先生引见,和高希均先生共进午餐。和两位先生一席话,使我对台湾文化界的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几天后,我坐在南方朔先生家里,听他针砭时事,评点人物。南方朔说:“‘公共知识分子’这个词在台湾是我最早引进的。美国有个教授在圣地亚哥教书,他的名字叫雅各比(Russell Jacoby),是他最早提出公共知识分子。很多人讲这个词,却不懂他的书真正的脉络。他认为古代知识分子除了会讲几个基本原则,什么都不懂,这种知识分子随着时代改变不行了,将来的知识分子谈的问题一定不能有乌托邦思想,也不能太近视。所以,他提出两个名词,一个是乌托邦知识分子,一个是现在各国都存在的只看小问题的知识分子——近视眼知识分子。这两个都不对。乌托邦知识分子会给社会造成重大灾难,近视眼知识分子对社会的基本结构看不到,所以需要实事求是、知识很广泛的公共知识分子。”南方朔也痛骂现在台湾和大陆学术界的人忙着去应酬,开座谈会,不太有时间搞学问。“在美国,当一个教授,两三年就要写一本书,人家很用功。我现在读国外的书,多数是教授写的书,美国出版界有个情况是中国人不了解的,美国每年出书大概五万种,里面有百分之十五是教授写的书,了不起。”

在听到这些话时,我更加明白许先生推荐我去访问他们的缘故。

许先生人生中花了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报章杂志写文章。在1970年代,他有五六年花了大力气写时论文章。他回忆:“为什么《联合报》、《中国时报》两边都找我?因为我写文章不辣,让人抓不着毛病,但是我的要点是开放,是自由。我的文章出来不会得罪人,国民党看了也无可奈何。”

“几十年来了,我等于是半个记者。尤其在台湾的改革开放时期,我花了很大力气参与改革开放的舆论鼓吹工作。两大报做主体,我、杨国枢、胡佛等人,整个队伍大概有二三十个人,大概我是其中写得最多的人之一。张作锦他们碰到哪个课题,第一个让我冲关,但是,这篇文章后面跟着其他几篇文章,一波又一波地推动*开放。这用余纪忠先生的话叫‘顶天花板’,天花板在那里,要找个人顶开天花板。我的文章写得委婉、温和,是《大公报》的调子。《大公报》的文章写得温和,不激烈化。所以,余纪忠先生常常派我去做‘顶天花板’的工作,若干文章用社论的名义发,不是用我的名字发的,我都没收进书里。”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小  引(4)

许先生在台湾三民书局出版的“江水系列”丛书,书名都带一个“江”字:《倚杖听江声》、《江渚候潮汐》、《江心现明月》、《江口望海潮》。许先生说:“我写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可以分成几类:政论、社论、时论、文论。书名都是‘江’字,和《万古江河》呼应,中国文化中的潮流,一步步走,最后走到江口来了。”

我说:“您的‘江水系列’中,很多文章以前我都不知道,我的读后感是有特定的历史意义,记录了您当时对台湾政治与社会的想法。”许先生说:“对,是时代的反映。书里有些时论,今天看来没意思,但摆在一起看,可以看出台湾近代发展的线索来。如果你将那些时论按照年代排下来,看得更清楚。单从序文里,就看得出思想改变的路程。这工作,参加过的人很多,我没有全时间地留在这个圈子里面。余外,我还是照写我的专业文章,不会把自己溶淡掉。”

我说:“您的文集里有那么多种文类,这在纯然学者里面并不多见。”许先生说:“我兴趣广泛。到了后来,我不甘于只是做学术性的工作,我愿意让多种兴趣自由发展。但是,我最大的精力还是放在学术工作上。可是在为台湾的*开放的工作上,我的确花了很多时间。”

我颇感兴趣:“在美国,大学者为《纽约时报》等报刊写文章的例子多吗?”许先生有些黯然:“很少。克鲁格曼是经济学家,他为《纽约时报》写经济专栏,余外,大学者当然没有怎么在报纸上写东西。在美国基本上是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已经非常淡薄了。”我问:“为什么会发展成这种情况?”许先生说:“工作专业化的缘故。中国也老早这样子了。台湾非常可怜,等到蓝绿对决以后,两极化,没有人有中间立场。任何人只要有中间立场,总有一边的人会骂他。”

我不无伤感地说:“很多学者并不耐烦做学术普及工作,他们只看重自己的名山事业,不愿意写对大众有启发性的小文章。我特别期望学者有兴趣把自己学术研究的心得,以浅白易懂的文字写出来。这种小文章对普及学术思想与推动社会进步大有好处。”许先生说:“这就是中国儒家基本的使命感。为生民立命,就是为世界帮忙,这是儒家的本分。我将《万古江河》写得很浅,就是为了这目标。还有一本《史海巡航》,那是我应中学老师要求而写的。阳春白雪也应当能教育年轻学者,或者让同行分享,刺激同行。我现在越来越把精力放在教育年轻学者上。”

许先生说:“对历史,我不仅拿它当史料看,也将古人当作我的朋友,至少是我的采访对象。”而他的“新闻是短历史,历史是长新闻”的妙句则常在我脑海里飘过。细读他数十年来的时论文章,我偶发奇想:如果身体允许的话,机缘巧合之下,也许他会是一个难得的报人。

在写报人余纪忠的《中国新闻史上的奇葩》一文中,许先生说:“中国新闻事业史上,梁任公与张季鸾二位前辈的文章,均独步当时,而余先生挟其社会科学与历史学的素养,巨笔如椽,也不让二公专美于前。在余先生的熏陶下,《中国时报》环境中,不少中青年的新闻从业人员,耳濡目染,不仅学到了写文章的能力,也学到了经营事业的本事。今日台湾新闻界中,出身《中国时报》的人才特多,其中不少卓越之士,已是独当一面的领袖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小  引(5)

许先生近来每隔一段时间到南京,最重要的缘故是应老朋友余纪忠生前之托。余纪忠先生是中央大学校友,创办“华英基金会”,资助母校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培养人才,请许先生任董事。余纪忠先生去世后,许先生依然不负老朋友嘱托。

2009年6月8日,王汎森先生邀我共赴台湾“中央大学”的“余纪忠讲座”,聆听了“中央研究院院长”翁启惠演讲《学术研究与社会责任》,拜访了余纪忠先生的女儿余范英。回来的路上,我们在探讨台湾报界现状,颇似诸葛亮《后出师表》所提的人才凋零与资源损耗,又感慨一代报业巨子余纪忠开创的《中国时报》易主旺旺集团,可谓世事无常。

乡关何处

背井离乡,难忘乡愁。一首《乡愁》几乎成了余光中的名片。隔海峡相望,其情眷眷如是,远在大洋彼岸生活的华人情怀,就更能理解了。我读钱存训先生的*《留美杂忆》,觉得这一段颇堪回味:“我们一家在1959年加入美国国籍,因为过去承认‘双重国籍’,并没有认为自己不是中国人。一直到最近在国内某些刊物发表论文,发现在我的姓名前加注‘美国’字样,才知道中国政府因为某些原因,已不承认‘双重国籍’。可是在国外的华人不管是否加入外国国籍,都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外国人看你也是中国人,而中国人却认为你是外国人,觉得十分可笑。”

钱存训先生一家加入美国国籍时,许先生正在芝加哥大学读书。许先生为《留美杂忆》写的序里说:“我曾在钱先生与钱师母的庇荫下,度过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五年。自从1957年至今,我认识二老已有半个世纪,可以说是亲炙身教的后辈,所见、所闻、所感受,能够十分体会到钱先生和师母爱人如己的德行。”而谈到“双重国籍”的问题,许先生说:“以色列人在美国,很多人跟我一样‘双重国籍’。很多以色列的子弟拿以色列护照,也拿美国护照。我拿美国护照和‘台湾护照’。”

有一次,我问许先生:“中国留学生当年留在美国不能回中国了,为什么很多人的乡愁那么浓烈?”许先生说:“文化问题。在外面是弱者,或者说孤立,就怀念在家乡如鱼得水的状态,而在外面孤立无助。很多老一辈的留学生,在系里永远打不进去,永远交不到真朋友。我在学校上课,还有老太太们来听课,跑来问我:‘你是开洗衣店出身,还是开餐馆出身?’因此,你理解杨庆堃、杨振宁的感觉吗?我常常跟英时说:比我们早十年的人,替我们扛下了许多过去的艰困,替我们打了天地。早我们十岁的有几个做成教授?学历史的都不教历史,学历史教中文。杨庆堃先生那么能干的教授,到了哥伦比亚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说:‘我们欢迎你来,你一定以哥伦比亚为荣。’杨庆堃不干了,他说:‘我要哥伦比亚大学以我为荣!’他在岭南大学时已经是系主任了,有美国正经八百的学位。这些使他们受到刺激,跟自己说:‘我们黄人受欺负,必须自己国家强起来,我们才不受欺负。’所以,我屡次跟你讲,你要把你摆到他的时空里去想。”

我喜欢杂读*。黄仁宇先生今天在大陆读者如云,可是我读他的*《黄河青山》,几次忍不住要掉眼泪,没想到他在美国竟如此不得意,难怪王汎森先生告诉我:《黄河青山》就是一本《华工血泪史》!许先生说:“黄仁宇的文章写得不错,他太太帮他忙的。他讲课不行,口音太重,湖南话。他是很可惜的,原来是国军的一个军官,比我们岁数都大,可他是余英时的学生。所以,我们理解他为什么思乡?他寂寞!为什么爱国?他委屈!”。 最好的txt下载网

小  引(6)

回望在1970年代,杨振宁和何炳棣等人从美国回到中国访问时的一些言论,我深感困惑。许先生说:“杨振宁我能解释,何炳棣我也能解释。杨振宁是年纪小就离开故乡,后来的所见所闻影响他。他学的是很具体的东西,不易介入人性。物理、数学不能成为人性的学问,那是专门的知识,没办法转化成人性。所以,他以眷念故国作为他的依靠。可他是非常善良的人。他回中国来了,知道被欺骗。起先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杨先生是很单纯的爱国主义。何炳棣有一种依附的意思,何先生自认学问是当今第一,到九十岁了还不能免除这一番自豪自傲。他有他的贡献,因此他认为自己的文章是天下第一,他老师雷海宗是天下第一。他往左靠,人倒是不来‘中央研究院’开会了。后来发现北京和台北有和好的可能,他又转弯了,开始回南港来了。他对隔一代的人很宽厚,特别是威胁不到他的人。”

我谈起2007年到美国访问老一辈华人学者时,听说了许多人在美国受洋人气的故事,而一些外国学者研究中国问题时,也闹了不少笑话。许先生接话:“不过,也不能轻视老一辈研究汉学的美国学者,像史华慈,他超过中国人的研究很多很多。”我说:“我到波士顿访问林同奇先生,他就对史华慈迷得不得了。张灏先生则说自己是‘殷门余孽,班门弄斧’——‘殷’是殷海光,‘班’是‘班老师’史华慈。”许先生笑道:“班老师确实是学问大!”

观察大陆学界的情况,我提到一个学术上“隔代遗传”的问题:大陆上与许先生同一代的学人,最好的年华都在运动里,没有机会在最有创造力的时光潜心学问,殊为可惜!比许先生前一代的学人,在五四时代到抗战前成长,不少人国学根底深厚,又留学海外,经受欧风美雨洗礼。而比许先生晚一代的学人,则有幸在改革开放后读大学,许多人又有机会到海外访问进修。因而,1980年代成长的学人,常常跳过上一代,直接继承了1930年代的学术传统。许先生说:“这个断层很可惜。大陆跟我同辈的人,身受的苦处,我们为之同情,我们也为之悲痛,因为我们的生命没有受过这个折磨,不是肉体的折磨,是心智的折磨。他们的遭遇太可怜了,承受多少压力,多少苦难,我不忍再说什么了。所以,现在三四十岁的人才极其珍贵,中国不会没人,因为中国的人以统计数字来说是很大的,一定有大量人才出现。你们这一代很努力,台湾跟你们同辈的人没有你们努力,台湾六七十岁的人曾经跟你们一样努力。两边如果合在一起,可以互补,中间的断层慢慢修补,但是时间不够了,像我们这些七十多岁的人都快离开了。”

我说:“有时候,苦难是可以产生哲学家、思想家的。”许先生说:“折断的树枝太多了。在大陆,大家常常称赞顾准,他们说顾准是一个非常渊博的人,我看他不太渊博。顾准对希腊研究也不太透彻。但是我们不能苛求,要怜悯。我常常跟美国的朋友讲,你不要怪大陆的学者那么没骨头,易地而处,我做得可能比他们更差,所以,要有怜悯之心。”

在抗战时代,许先生从地理书刊中逐渐知道中国边疆上外人屡次侵略的路线,以及中国人抵御的方式。他常玩一个“游戏”:在中国的北方边疆地图上,一次次设计纸上作业,在那些地方抵御苏联的侵略。他也曾有野心,梦想今生能够派遣一支舰队开到泰晤士河口,要求英王出来道歉。我问许先生:“您到了五十岁,为何理解到多少罪恶是以国家之名在进行?”许先生说:“国家作为一个政体,假如这是一个机器,到了不同的人手里就会有不同的情形。到了一些错误使用国家机器的人手里,国家就变质了,牺牲了人民,也牺牲了国家存在的目的。所以,以这种方式来说,一个国家本身作为被忠爱的对象,就没有意义了。”

小  引(7)

在现实世界里,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情绪百年来连绵不断,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许先生说:“我们这一代我能理解。因为我们这一代在战争中长大,看见过日本人打中国人种种的事情,我们看见过战争里产生许多的灾害,许多的悲剧,惊心动魄,刻骨铭心。日本人一个炸弹丢下来,毁掉半个城,中国人逃难路上身体衰了就倒毙,旁人走过都没有时间埋葬。我们这一代的爱国情绪是很自然的。但到我五十岁以后,警觉到不能盲目地爱,套用白桦的话:‘你们爱祖国,可是祖国爱你们吗?’许多老百姓,他为国家做了多少牺牲,国家为他做了什么?毛泽东说中国人站起来了。这句话是反映了许多中国人的心理,但到后来,在这种前提下,牺牲了多少人?我不能随便爱。所以,最后我是爱全人类,我尊敬每个个人。不同的国有不同的定义,从部落国到联邦国,是不同的国。国对老百姓的关系,有不同的方式。国的疆域,每个时代、每个民族有不同的边界。你不能拿国作为一个永远神圣的东西。”

我问:“美国的爱国主义情绪有那么高涨吗?”许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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