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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第1页)

代群拖着燃放的鞭炮在前面引路,一直走到晒谷坪里,待爆竹响尽后,他笑容可掬地走到代武的马头前,仰望兄长,亲切地招呼道:“文哥,到小弟家喝茶吧。”

代武朝弟弟点点头,并不急于下马进屋落座。他猛的拽紧缰绳让那剽悍的坐骑不时扬起前蹄并发出声声嘶鸣,这动作做了好几遍,直到他担心再重复下去恐怕有显摆和轻浮之嫌才作罢。他静等欢迎的人群围拢了,从容地接受乡亲们的交口赞叹。直到看见谭世林走近,才慌忙翻身下马,甩手把缰绳交给卫士。

代武意气风发,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和赘肉。他在部下的簇拥下乱哄哄地涌进厅屋时迎面撞上正准备出门迎接丈夫的吴芙,他不顾有那么多双眼睛在场看着,竟拦腰抱起吴芙往空中抛了两次才放手,把一旁的小谭斌给吓哭了。吴芙赶紧蹲下身去哄孩子,说:“别哭别哭,爸爸回来了。”但孩子认生,不肯叫爸爸,直往吴芙怀里钻。

李秀就纳闷了:这个儿子的作派分明是代武的品行,可他却是代文的老婆的丈夫。看到小两口如此融洽亲热,老母亲总算有了些许安慰。就在这时候,李秀惊讶地看到儿子的两位警卫没跟任何人招呼一声就急急忙忙钻进内屋,把所有房间都仔细搜查了一遍,连房梁和二层阁楼也没漏过。显然,他们已经把兴安村划进了赤色*区域,担心有赤匪藏匿在某个旮旯里。李秀对代武说:“叫你手下别费心了,他几天前就逃走啦。”她有些恍惚,隐隐约约总感觉这些警卫要搜捕的人其实就是站在他们身后的这位叫代文的长官。接下来,无论吃的喝的,卫士都要先用银针探过,代武默许了这一切。李秀气不打一处来,板着脸说:“你莫吃,菜里放了孔雀胆,饭里掺了鹤顶红。干脆让我倒进潲水桶里去喂猪得了。”

代武微微一笑说:“妈妈,对不起,他们是例行公事。” 。 想看书来

(十)变脸

更让李秀上火的事情当天晚上又发生了。那些分得土地的贫苦农民刚刚庆幸自己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的初级阶段就听到代武以维护宪法和保护私有财产为由宣布彻底废除共产党的土改政策,所有充公的土地及其它被瓜分的财产必须全数追缴回来物归原主。同时,代武以“投匪和聚众作乱”的罪名将代群予以逮捕并交由军事法庭审判。

谭世林试图找代武说情时遭到了严词拒绝,代武一本正经地提醒父亲:“对我来说,他首先是共产党员,是一方匪首,然后才是兄弟。”为了重建社会秩序,代武决定擢升兴安村、南冲村和陈子垅村合为一保,实施保甲制度。为慎重起见,他第二天召集家族长老及各村村民代表到谭氏祠堂开会,共商保长人选一事。会议室里充满了烟酒味和残暴的戾气,谭世林甫一进入就有了不祥之感。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和他过往为人处世的口碑赢得了大多数与会者的同情。他们先后发言,对衣锦还乡的“代文”表达了适度的恭唯,对他拨乱反正的政策表示拥护。最终,他们经过不太热烈的讨论后一致推荐的首任保长人选居然是因在押而缺席的谭代群。理由很简单:他社会经验丰富并拥有广泛的民众基础。言下之意摆明了就是说共产党深得民心,代武一肚子不高兴,但在座的不是长辈就是乡邻,他不好发作只得宣布暂时休会。

回头,代武到学校去会了一会那位深受民众拥戴的候任保长。就在当初关押地主的教室里,代武看到了五花大绑的代群,如果代武看见过谭代湘在押时的表情,他一定会为人类如此雷同的脸谱大感讶异。代武开门见山地告诉被捕者:“作为亲兄弟,我愿意给你两种选择,弃暗投明或者光荣牺牲。”代群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因为他内心深处总认为不管是代文的党还是代武的党,那都是自己人的党,一直以来他跟玩儿似的压根就没当真。他甚至盘算好了以最小的代价来回投降两次就又能回到自己的队伍继续战斗。他认定了这是一种曲线救命的生存策略,正所谓:士可辱不可杀,活下去才是硬道理。他还安慰自己说:“保存战斗力总比白白牺牲要好。”不过,代武永不会知道弟弟的这些卑微的思想。他看到的是另一番情景:代群痛哭流涕,因为双手反绑在背后没法用衣袖揩面,他的泪水淌过脸颊直往下挂,洇湿了脚下的一大片夯土地板,他抽泣着说:“文哥啊,你也知道武哥是拿枪杆子玩命的蛮汉,他要我干什么我敢不从命吗?我连党是什么东西都搞不太懂,你们打你们的仗,我从没想过要掺和啊,我只想在家打猎种地,侍奉双亲。”

要说对政治的了解,在这个家族中,谁也不及代武。他很清楚兴安人有多么单纯,随便来一位振臂高呼的人,后面都会跟上一大群盲从者。任何抽象的振奋人心的政治口号都能使他们晕头转向。代武替弟弟松了绑,拍拍他的肩膀说:“除了打猎和种地,你还应该为兴安人民做点别的事情,从现在开始,你是保长了。”

代群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话而是严肃的人事任命后,立刻来了精神。这种转变,有些人要挣扎大半辈子才能做到,可代群只是一瞬间,就在大脑中做通了无以计数的权衡利弊的思想工作。他一激灵,大声说:“从今往后,小弟保证唯文哥马首是瞻,绝无二心。”代武听着格外别扭,总感觉这新任保长当着自己的面在向敌人宣誓效忠。

代群经此一变也感触良多:原来将敌人变成同志最快捷的方法不是战斗而是叛变。他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回收了所有土地和财物,并如数发还原主,他摘掉了谭代湘的地主帽子还给他赔礼道歉。

谭世林见代武指手划脚让代群站在木架上用泥铲刨去生殖墙上原有的字迹,又重新刷写了“坚决清剿赤匪”。行文处的墙体已经刮出了一条凹槽,他担心如此反复下去,恐怕这堵墙迟早要被削穿,整幢房屋也势必倾覆。老父亲没法阻止孩子们的折腾,便找来一整块足有两丈长的杉木板子挂在生殖墙上当专用标语牌。他请谭吉先生用标准的楷体大字在木板的一面写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工农红军万岁!”另一面写上:“维护社会安定,坚决剿灭赤匪!”这独具匠心的创造很快就显示出它的方便和实用性。在风云变幻的动荡年代里;谭世林轻轻巧巧地把两面牌翻来覆去,从而使生殖墙得以保全下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一)训子

一天中午;谭恒和一帮姑娘在巴足塘浣洗衣物;代武前来饮马;谭恒突然叫了起来:“嗯?你们看啊,这马五条腿呢!”代武哈哈大笑,打趣说:“这条多出来的腿子是专门用来逗你们女人开心的呢。”大家跟着笑了,谭恒疑惑间仔细一瞧,羞红了脸,低下头笑个不停。代武摇摇马脖子上叮当作响的银铃,摩挲着齐刷刷的马鬃辫子,向围观的乡亲们解说:“瞧这龙须、阔胸、丰臀、劲腿,这就是爱淌血汗千金难买的汗血宝马呢。”

有胆大的小伙子还走近了去拍马的屁股,看它扬起前蹄直立的样子,恨不能马上执鞭随镫跟它走了。谭吉先生总感觉这不像是代文的作风,并认真地纠正了他的说辞:“只有河马才会流血汗呢。”不过,在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眼中,这骏马其实就是一堆破棉絮,他们至今对马戏团骗人的把戏仍记忆犹新。见代武时不时抽出他那把锃光瓦亮、寒气逼人的官刀来用双手举过头顶吓唬调皮的孩子们,谭吉先生看不过眼,就告诫他说:“孩子呀,如果方向错了,你跑得越快就离目标越远,哪怕骑上能追风的千里马也没有意义。”代武立刻收敛起轻|佻的表情,点头称是。

在李秀眼中,孩子们长大成人的明显标志并非身架、器官和分量变得更高更大更重,而是离家越来越远。即使在家人团聚的饭桌上代武也毫不掩饰自己冷酷的秉性,他一次又一次不露声色地扑灭了父母想拉拉家常来唤起亲情的念头,若不经意便把话题转向了社会时局。他并不理会家人的情绪也不隐瞒自己对战争的热爱和对胜利的渴望。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做梦都在攻城略地、搏斗杀敌。”见大家有些错愕,他补充了一句:“我们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问题是,”李秀谨慎地提醒儿子,“你现在的敌人可不是敌人哦,是你的同胞兄弟呢。”

代武端起杯子抿了口米酒,不慌不忙地说:“这并不矛盾,妈妈,我现在也是他的敌人!不过,个体关系改变不了战争的伟大意义。”

“这么说,你现在最大的志向就是消灭敌人,当然包括你的孪生兄弟啰?”谭世林插了一嘴。

“可以这样说吧。”代武坦率地回答。

李秀终于沉不住气了,她咬牙切齿地叫喊起来:“我真后悔当初你们俩刚从我胯下钻出来时没有狠下心顺手掐死一个,也省得我如今这般遭罪。”

几乎每次谈话,无论过程如何,最终总以李秀的骂骂咧咧收场,代武也懒得顶嘴,一味地耐住性子听着。

早在念私塾期间,谭氏子弟只是偶尔在心底觊觎过传说中遥远的功名和荣誉,可当代武穿着草鞋出去,不出三年就骑着他吹嘘的汗血宝马带领自己的部队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乡时,他们赫然发现梦想中的一切竟然就摆在眼前。眼看年轻人一个个血脉贲张、蠢蠢欲动,李秀急了。代武在临时召开的群众大会上宣讲三民|主义时,李秀则在人群中嘀咕:“主意多了害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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