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文学

第15章（第1页）

当时的新文艺，小说另起炉灶，已经是它历史上的第二次中断了。第一次是发展到《红楼梦》是个高峰，而高峰成了断崖。

但是一百年后倒居然又出了个《海上花》。《海上花》两次悄悄的自生自灭之后，有点什么东西死了。

虽然不能全怪吴语对白，我还是把它译成国语。这是第三次出版。就怕此书的故事还没完，还缺一回，回目是：

张爱玲五详《红楼梦》

看官们三弃《海上花》

（一九八三年十月）

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

拙著短篇小说《色。戒》，这故事的来历说来话长，有些材料不在手边，以后再谈。看到十月一日的《人间》上域外人先生写的《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评＜色，戒＞》一文，觉得首先需要阐明下面这一点：

特务工作必须经过专门的训练，可以说是专业中的专业，受训时发现有一点小弱点，就可以被淘汰掉。王佳芝凭一时爱国心的冲动‐‐域文说我&ldo;对她爱国动机全无一字交代&rdo;，那是因为我从来不低估读者的理解力，不作正义感的正面表白‐‐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就干起特工来了，等于是羊毛玩票。羊毛玩票人了迷，捧角拜师，自组票社彩排，也会倾家荡产。业余的特工一不小心，连命都送掉。所以《色。戒》里职业性的地下工作者只有一个，而且只出现了一次，神龙见首不见尾，远非这批业余的特工所能比。域外人先生看书不够细心，所以根本&ldo;表错了情&rdo;。

&ldo;007&rdo;的小说与影片我看不进去，较写实的如詹。勒卡瑞（jonh

lecarre）‐‐的名著《＜冷战中＞进来取暖的间谍》‐‐搬到银幕也是名片‐‐我太外行，也不过看个气氛。里面的心理描写很深刻，主角的上级首脑虽是正面人物，也口蜜腹剑，牺牲个把老下属不算什么。我写的不是这些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工，当然有人性，也有正常的人性的弱点，不然势必人物类型化。

王佳芝的动摇，还有个原因。第一次企图行刺不成，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是为了乔装已婚妇女，失身于同伙的一个同学。对于她失去童贞的事，这些同学的态度相当恶劣‐‐至少予她的印象是这样‐‐连她比较最有好感的邝裕民都未能免俗，让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她甚至于疑心她是上了当，有苦说不出，有点心理变态。不然也不至于在首饰店里一时动心，铸成大错。

第二次下手，终于被她勾搭上了目标。她&ldo;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下，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rdo;。&ldo;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rdo;，是说&ldo;因为没自牺牲了童贞&rdo;，极其明显。域外人先生断章取义，撇开末句不提，说：我未干过间谍工作，无从揣摩女间谍的心理状态。但和从事特工的汉jian在一起，会像&ldo;洗了个热水澡&rdo;一样，把&ldo;积郁都冲掉了&rdo;，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王佳芝演话剧，散场后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伙消夜后还拖着个女同学陪她乘电车游车河，这种心情，我想上台演过戏，尤其是演过主角的少男少女都经验过。她第一次与老易同桌打牌，看得出他上了钩，回来报告同党，觉得是&ldo;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妆，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哪里去。已经下半夜了，邝裕民他们又不跳舞，找那种通宵营业的小馆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rdo;

自己觉得扮戏特别美艳，那是舞台的魅力。&ldo;舍不得他们走&rdo;是不愿失去她的观众，与通常的thepartyisover酒阑人散的碉帐。这种留恋与施亥同学夜游车河一样天真。&ldo;疯到天亮&rdo;也不过是凌晨去吃小馆子，雨中步行送两个女生回去而已。域外人先生不知道怎么想到歪里去了：

我但愿是我错会了意，但有些段落，实在令我感到奇怪。例如她写王

佳芝第一次化身麦太太，打入易家，回到同伙处，自己觉得是&ldo;一次空前

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妆，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

们走，恨不得再到哪里去。&ldo;然后又&rdo;疯到天亮&ldo;。那次她并未得手，后

来到了上海，她又&ldo;义不容辞&rdo;再进行刺杀易先生的工作。照张爱玲写来，

她真正的动机却是&ldo;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

了，因为一切都有了（缺&ldo;个&rdo;字）目的。&ldo;

句旁着重点是我代加。&ldo;回到同伙处&rdo;显指同伙都住在&ldo;麦家&rdo;。他们是岭南大学学生，随校迁往香港后，连课堂都是借港大的，当然没有宿舍，但是必定都有寓所。&ldo;麦家&rdo;是临时现找的房子，香港的小家庭都是佐公寓或是一个楼面。要防易家派人来送信，或是易太大万一路过造访，年轻人大多令人起疑，绝不会大家都搬进来同住，其理甚明。这天晚上是聚集在这里&ldo;等信&rdo;。

既然算是全都住在这里，&ldo;舍不得他们走&rdo;就不是舍不得他们回去，而成了舍不得他们离开她各自归寝。引原文又略去舞场已打烊，而且邝裕民等根本不跳舞‐‐显然因为态度严肃‐‐惟有冒雨去吃大排档一途。再代加&ldo;然后又&rdo;三字，成为&ldo;然后又疯到天亮&rdo;，&ldo;疯到天亮&rdo;就成了出去逛了回来开无遮大会。

此后在上海跟老易每次&ldo;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lso;个&rso;目的&rdo;，引原文又再度断章取义，忽视末句，把她编派成色情狂。这才叫罗织人人于罪，倒反咬一口，说我&ldo;罗织她的弱点&rdo;。

一般写汉jian都是獐头鼠目，易先生也是&ldo;鼠相&rdo;，不过不像公式化的小说里的汉jian色迷迷晕陶陶的，作饵的侠女还没到手已经送了命，侠女得以全贞，正如西谚所谓&ldo;又吃掉蛋糕，又留下蛋糕&rdo;。他唯其因为荒y纵欲贪污，漂亮的女人有的是，应接不暇，疲于奔命，因此更不容易对付。而且虽然&ldo;鼠相&rdo;，面貌仪表还不错士‐这使域外人先生大为骇异，也未免太&ldo;以貌取人&rdo;了。‐‐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他如果是个&ldo;糟老头子&rdo;（见水晶先生《色。戒》书评），给王佳芝买这只难觅的钻戒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不会使她抨然心动，以为&ldo;这个人是真爱我的&rdo;。

易先生的&ldo;鼠相&rdo;&ldo;据说是主贵的&rdo;，（《色。戒》原文）&ldo;据说&rdo;也者，当是他贵为伪政府部长之后，相士的恭维话，也可能只是看了报上登的照片，附会之词。域外人先生写道：&ldo;汉jian之相&lso;主贵&rso;委实令我不解。&rdo;我也不解。即使域外人先生写信命相，总也不至于迷信中认为一切江湖相士都灵验如神，使他无法相信会有相面的预言伪部长官运亨通，而看不出他这官做不长。

此外域文显然提出了一个问题：小说里写反派人物，是否不应当进入他们的内心？杀人越货的积犯一定是自视为恶魔，还是可能自以为也有逼上梁山可歌可控的英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