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调转脑袋分辨四周,她这人,越是身处险境,越能急中生智,在她看来,周围的桃树还是那些桃树,林外的银杏树也还是那个银杏树,但不知为何,周遭这一切似乎与先前不太一样了,她努力辨别方位,试图弄清其中的不同之处,不料这时候,后方忽然响起一道清越的嗓音:“诸位檀越,敢问住持在何处?”
众女回头,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斯斯文文的和尚,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缁衣芒鞋,慈眉善目,体格高大,面白如瓠。
桃林里原本只有一群小娘子,突然冒出个大和尚,女孩们心里难免觉得古怪,但玉真女冠观闻名遐迩,平日就常有外地僧侣慕名前来造访,何况这和尚看着着实和善,想了想,只当这和尚是不小心闯进来的,便惶然应道:“我们也不知住持去了何处。”
武绮审慎地打量和尚:“大和尚,你是何时进来的?适才有没有听见那道怪雷?”
和尚左手拿着把蒲扇,右手捧着个铜钵,手中摇扇,口中里却笑道:“贫僧就是因为路过观门口时遇见了电闪雷鸣,才不得已进来躲雨,后来也不知怎么地,转着转着就到此处了,刚才向檀越们打听住持的下落,也是想向观里讨口水喝。”
众女看他身上袈裟上沾了不少豆大的雨点,果是为了避雨误闯进来的,再听他说话斯文有礼,疑虑便又打消了几分,这古怪“桃林”正让她们惊疑不安,多了这样一位慈眉善目的法师相伴,连恐惧感仿佛都减轻了不少。
武绮松了口气,恳切地对和尚道:“不瞒上人说,我们在此迷路了,上人既能走进桃林,一定是无意间破了这机关,那就烦请上人沿原路带我们出去吧。”
和尚笑面如佛,环顾左右道:“原来如此。贫僧记得是打这边过来的,檀越们随贫僧走吧。”
杜庭兰拽着滕玉意忙要跟上,一下子居然没拽动,诧异回头看,就见妹妹死死盯着和尚的背影,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杜庭兰心口一缩:“怎么了?”
滕玉意神色紧张地抬了抬手,示意杜庭兰看她腕子上那串响动不休的铃铛,然后冲杜庭兰无声地吐出四个字:它是邪物。
杜庭兰头皮一炸,先前她也起过疑,只是这和尚的模样实在让人联想不到妖邪,但妹妹这铃铛是青云观之物,绝不会胡乱示警的。
眼看女伴们都跟上去了,杜庭兰又惊又急,攥紧了滕玉意的手,也无声做起嘴型来:那怎么办?
滕玉意竭力稳住心神,不管怎么样,先弄清这和尚的来历再说,于是暗自用手指敲了敲小涯剑,示意小老头快快出来。
这回小涯的反应倒是快得出奇,几乎在她敲动剑柄的同时,袖笼里就有了动静,很快,滕玉意感觉胳膊上有个小人立起来了,奇怪小涯一出来,她的袖子也开始轻轻抖动。
滕玉意一愣,陡然意识到小涯的双腿在发抖。
这简直让她惊骇莫名,上回尸邪来时,小涯虽然表现得很不讲义气,但好歹没失态,这次他竟吓成这样。
只一瞬,小涯就飞快在她胳膊上写起东西来,滕玉意凝神分辨,意识到小涯写的是:完了,完了,是耐重。
小老头在滕玉意的胳膊上哆哆嗦嗦写完这几个字,袖中便再无动静,显然完成任务后,他又飞快逃回剑中了。
滕玉意傻眼了,喂,你倒是把话给我说明白了再走。什么是“耐重”?又为何说“完了”?
但不论她如何摆弄小剑,小涯死活不出来,她无计可施,只得抬头看着和尚的背影,和尚领着众女已经走了一小段路了,出口依旧渺无踪迹。
滕玉意心乱如麻,不弄明白对方的底细就出手,只会让她们死得更快。
耐重,何为耐重?
是鬼、是妖、还是魔?
能叫小涯怕成这幅鬼样子,绝不会是无名小辈。
滕玉意搜索枯肠,隐约记起在哪儿见过这两个字,忽想起阿姐常看佛家典故,没准能知道这两个字的由来,忙擦了把汗,附耳对杜庭兰道:“阿姐可听说过‘耐重’?”
杜庭兰顿了顿,仿佛在消化滕玉意这句话,旋即她明白了话里的意思,面色刹那间就白了,
她忙在滕玉意耳边说:“是、是一种佛家恶鬼。”
滕玉意呼吸又粗重了几分,怪不得有点耳熟,她想起来了,往年在扬州盂兰盆节游灯会时,她曾在夜市上见过好几回题写着“耐重”两个字的木偶。
这种木偶往往比旁物要高壮许多,目闪闪如电,齿锋利如戟刀,哪怕在燠热难当的七月,看到这木偶凶厉威猛的模样,也会让人脊背上生出几分凉意。它的脚下,经常匍匐着各种殊形诡状的恶鬼,就连佛教中被列为“天龙八部”之一的夜叉(注2),也对耐重做出臣服的姿态。
若是在灯会上偶然见到这样的木偶,一定会印象深刻,因为这耐重木偶左脚踏一青色夜叉,右脚踏一赤色夜叉,那种睥睨万鬼的气势,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然而,越回想木偶的模样,滕玉意心里的疑惑就越浓,首先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体面白净的和尚,与那佛教传说中的万鬼之王联系起来,其实假如它真是耐重,害人何必这么麻烦,只需一张口,就可以把她们全数吞入腹中。
她睁大眼睛,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把和尚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望见和尚的鞋底时,心里那丝仅存的侥幸,也顿时化为乌有。
要不要马上拆穿它?她紧张地想,不行,它化作慈眉善目的大和尚,领着她们在林中转来转去,一定在打什么主意。忽又想起尸邪那些捉弄人的把戏,这鬼物莫非也跟尸邪一样有着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在没想好如何应对之前,若是贸然拆穿它,只会激发它的凶性。
忽又想起,彭花月和彭锦绣到哪儿去了?该不会被这和尚吃了吧。但这和尚双手和嘴边看着都干干净净的,不像才吃过人的样子,那彭家姐妹究竟到何处去了。
滕玉意这边胡思乱想,众女则专心随大和尚往外走,走了一会,渐渐也觉得不对劲了,郑霜银看了下周围,谨慎地问:“敢问法师,出口是在前头吗?”
和尚驻足回望,面上的笑容依然和煦:“贫僧也有点糊涂了,记得就在东边,檀越,哪边是东边来着?”
这问题很好答,哪怕人被困在桃林里中,只要稍稍踮起脚尖一望,就能看见南边的云会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