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面色凛然不变,话锋一转,道:“不过大人所言’举贤不避亲’之事,下官亦赞同,各候选地上来的荐信我都一一查验,取其与实证相符者,比如尚书大人的嫡孙曹濂于江南巡视之间屡屡立功,由江南巡抚亲自举荐,下官验查后属实,便将其列入升班一列。若不如此,将那些虚报、瞒报、于功绩夸大其词之人混淆一处,未免对曹公子一系贤才不公。”
谁都没想到他会忽然调转话头,曹尚书登时顿住,面上怒色停滞,因为年老,面皮肌肉略松,眼角眉梢还在不断颤抖,十分滑稽。
右侍郎在心里喝彩一声!
此招极妙,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若放在以往,曹濂位列升班只能算是平常,可如今名册上大数世家子弟都被撤下,偏偏留了曹濂,更能显现出他的贤德来。受此恭维,曹尚书在如何盛怒面子上也抹不开,更何况他都将人打了,再添一层愧色。
果然,曹尚书安静了许久,似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终究未再说下去:
“去去去——”他驱赶赵宝珠:“拿着你的名册给我滚!”
赵宝珠也预料到这种名册难以一次通过上官审查,利落地俯首告辞,扭头就走,从头到尾不失礼节,步若流星。陈真慢一拍跟上,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屋内,曹尚书气得胸口疼,也坐不住,站起来冷哼一声便走了,出门前还丢给两个下属一句话:
“叫那个狂生重拟一份上来,拟到我满意为止!”
话毕甩袖离去。
屋中只留左、右侍郎两人。
两人对视一言,左侍郎略微挑起眉毛,右侍郎忍不住发出一声笑,屋中气氛为之一松。
右侍郎向后靠在椅子上,自胸膛里长长吐出一口气,笑道:“我们多少年没见过这等场景了?今日这差当得恁值。”
左侍郎点了点头:“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今日可见一般,古人智慧远超我辈。”
右侍郎也感慨:“真是年轻。往日不觉,今日一见他,才知你我衰老。”
左侍郎也点头,叹息一声。他与右侍郎乃同窗好友,在荥阳求学之时,他老成持重,右侍郎十分调皮,常与教谕闹得鸡飞狗跳,还曾为学子食宿问题写过一篇长千字的骈文,在书院四处张贴。后来被叶老爷子收为关门弟子,这厮才略安静些。
十余年过去,他亦成为会给上官沏茶的中年人。两人一时无限唏嘘。
可他们到底是上官,说回公事,右侍郎低头看一看名册,抬眼问左侍郎:“你怎么看?”
左侍郎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静观其变。若必要时,我会支持他。”
右侍郎挑一挑眉,隐晦地提醒他:“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今太子回銮,叶氏一脉受到影响,毕竟就算叶家势力再大,也没人敢得罪未来新君。曹尚书本来已经万念俱灰,加之早年出了岭南官场那一回事,数年来领着吏部尚书的职却不太管事,吏部一干大小事都由左右侍郎裁决。然而太子一回来,小老头似一夜回春,事事都要重新插手,发号施令。
右侍郎有些隐忧:“太子仁厚,又一向孝顺外祖父。”
左侍郎想一想,道:“说不准,殿下向来将公事与私事分的极开,况且陛下一直有意——”
他没在说下去,不过右侍郎自然懂他要说什么,两人对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看来这场仗还有的打。
到底还有公务,两人纷纷起身朝外走去,右侍郎用一句话总结:“往后清闲日子怕是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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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宝珠走出门去,一路来到考功司,才停下脚,靠着柱子长出一口气。
他虽心中没有畏惧,但那样同上官打机锋也实在消耗体力,此刻一松,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陈真自他身后追上来,停在赵宝珠身侧,声音低微却难掩激动:“大人,您实在是太神勇了。”
赵宝珠诧异地回头:“什么?”
陈真此刻面上已经全没有了之前的战战兢兢,他双颊涨红,满脸崇拜地看着赵宝珠:“尚书大人那样刁难,您都对答如流,下、下官实在佩服。”
老实人夸起人来也磕磕巴巴,赵宝珠还没说什么,陈真自己先红了大半张脸。看着这么一个年长他许多的人如此激动,赵宝珠也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算什么,既然名册是我拟的,自然该是我来承担,你不必担心,往后曹尚书有什么话都我去回,你只要安心做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