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如此一无所有的生活中,竟然如此心平气和地忍受,这就证明着我们全都是非人。苦难在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取得了怎样辉煌的胜利,它已经把我们全都摧残成了非人。
非人的最可悲的特征,就是他不懂得追求真的人。
曾经有过那么一个非人,他对真的人怀着那样虔敬的心情。他那样真诚地反思着现实的丑恶,忏悔着自己的耻辱。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由真的人组成的美好世界,那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充满了人的光辉。他立时那样地自卑,自羞,自惭,自愧。
他因为知道自己是非人而对真的人怀着恐惧。
他因为知道自己是非人而知道难见真的人。
他是鲁迅笔下的狂人。
狂人永远只能躲在房里翻弄古籍并让自己也成为古籍吗?
这种对于真的人的虔敬心哪里去了?这种对于自身非人状态的耻辱感哪里去了?
没有这种耻辱感和虔敬心,非人永远只能是非人。
我为自己是个非人而耻辱。
我为自己安守于非人的生活,而没有用生命捍卫人的尊严而百倍地耻辱。
我对自己最有力的惩罚就是要自己咀嚼这耻辱。
我渴望着在咀嚼耻辱的过程中,变得坚强一点,有勇气一点,与自己心中真的人的形象接近一点。
我知道自己成不了真的人,但是我依然要反叛自己。
我宁愿做一只被围猎的豺狼,而决不做一只癞皮狗。
我宁愿做一个魔鬼,而决不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非人。
我相信别的非人们的耻辱,也不见得比我少。我愿所有的非人都跟我一起来咀嚼咀嚼,放下非人的自尊心,来咀嚼我们共同的耻辱。
怀着虔敬的心来咀嚼,带着对人的尊严的向往来咀嚼。
要长久地咀嚼。
咀嚼出苦味,咀嚼出恶心,咀嚼到难以忍受,一直咀嚼到要么就跳楼自杀,要么就起而反抗这种耻辱的生活。
非人的宿命(1)
像往常一样,我吃过晚饭就去了她那里,享度宁静的黄昏。小斤自然是以那种期待的目光,迎接我进房。在偌大一个校园里,只有在她那里我不感到压抑和恶心,不感到格格不入。因为她不像别人那样势利眼,不像别人那样庸俗而苍白,她不会把我看作一个昏昏沉沉疯疯癫癫的角色。在她那里我可以狂妄地吹牛,可以轻松地幽默几句,可以把她的书一本本地扔过来扔过去,还可以在她床上横躺斜卧的,我可以享有一切自由。
她正在听一支乐曲,也许是莫扎特的吧,那么温婉甜柔。我取来一本鲁迅的书,歪在床上看《藤野先生》。记不清这是第几回读它。开始是漫不经心,后来进入了境界。藤野先生对于鲁迅的温暖的关怀,和鲁迅对于他的先生的深切尊敬和怀念,与那支温婉的乐曲一起,交织成柔美恬静的气氛。原来鲁迅是这样多情的人,他对人类怀有这样深广的爱心。我以前把他看作一个咬牙切齿的怒目金刚,显然是歪曲。有了这个领悟,鲁迅笔下的一切形象,和鲁迅自己的内心世界,立时在我眼前呈现出全新的内涵,或者说是深一层内涵。
小斤见我在读鲁迅,乃关掉录音机,给我讲她游历绍兴的见闻。她首先用轻松的口吻描述咸亨酒店的情景。我想象着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孔乙己拖着残腿沉重地走来,书生的尊严扫荡尽净,忍受着无边无际的嘲弄和戏侮。越咀嚼越感到阴暗寒冷。
人怎么被摧残到了这一步!
我一边这样暗自发问,一边又看见阿Q戴着破毡帽,唱着“手持钢鞭”走过来。他的细瘦辫子一摆一摆,刺得我眼睛酸一阵热一阵。我又模模糊糊看见祥林嫂,她的脚步是那么苍老疲乏,那嘎哒嘎哒的破竹竿声,诉说着世间的冷漠和悲惨。这些人原本都应该是可爱的人,他们之所以令人厌恶,就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自身,他们不再是人。我想到生活中那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