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别是又叫我来批折子,眼看就要打仗了,连这么点休息的时间都不给?我就纳了邪闷了,是谁说有了爵位就能混吃等死的?叫他出来我先给他一刀。”
走进衙门后堂的顾怀话里带着不少怨气,正拿着一份军情脸色凝重的卢何看着自己一向温良恭俭让的弟子话里话外都透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也不由有些心虚,顾怀这半年来有多辛苦,他是看在眼里的,当初走进北境的顾怀还是个只会闷头打仗提着刀吓唬地方世家的官场愣头青,如今北境零零总总的一切都需要他亲自过目,忙得连去无棣港口见一见自己的夫人都没时间。。。话说回来好像忙得连亲事都来不及办,这么一想自己跑来打断人家小两口离别之前的闲话的确有些不地道。
卢何甚至觉得或许也不该总是担心自己哪一天就撒手人寰,所以就想尽早地让顾怀承担起北境藩王的所有责任--对于一个未满而立之年的年轻人来说,顾怀背负的未免太多了。
但手里的这封军情实在有些烫手,所以卢何很快把这些情绪抛到了脑后,只是将它递给顾怀:“辽国有动作了。”
顾怀眉头一皱,刚刚的怨气也不翼而飞,他快步接过军情文书,只是展开略微扫了一眼,嘴角就微微下抿,连眼神都凝重了起来。
“看来我和那位辽帝的确是有一些默契的,”他说,“连动手的时间都选择的差不多--只是辽国在转运粮草征召士卒的同时,居然还想收复辽阳,是不是也太看不起魏国了一点?”
“也有可能是辽国意识到了女真不会袖手旁观这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卢何叹道,“两线作战确实是兵家大忌,但如果金国注定要在辽国背后捅上一刀,主动开战反而能圈定战场的范围,给自己留下一些余地。”
他显然还没有说完,欲言又止之下,顾怀替他说完了剩下的话:“而且就算是两线开战,也比大魏的情况要好。。。毕竟大魏是三路出征北伐。”
是的,在当初收复幽燕时,几乎北境的所有高层都知道接下来的北伐会是怎样的过程:西线杨盛郭図突进辽国西京道,北线前线大将李易带兵直抵草原,断掉辽国上京与根基之地草原的联系,而东线陈平则是挥军北上,直插辽国京城。
三条战线,断掉辽国在草原外的所有生机,从当初北平初定的第一场阅军里,许多人都或多或少猜到了顾怀的打算,也不是没有人反对过,毕竟三线北伐对于国力还不如接连失利的辽国的魏国来说,实在太过吃力--然而顾怀却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计划,从收复幽燕后他站在长城上朝北瞥去的那一眼开始,他就决定要一战断掉辽国所有翻盘的希望。
天下太大,事情太多,拖个几十年,就算把辽国逼回草原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辽国的存在实实在在威胁到了魏国的存续,如果不是游牧民族如同虎狼的本质让魏国不得不抽调大部分兵力、绝大多数精力用来防范,这个天下有太多比一场决定两国命运更重要的事情值得去做。
卢何深深地看了顾怀一眼:“依老夫对你的了解,哪怕辽国已经先有了动作,哪怕辽国明显做好了准备,你也不会改变当初定下的战略?”
顾怀沉默下来。
许久之后,他才轻声说:“为什么要改变?”
“或许先攻已经力竭的西京道才是更好的选择,断掉辽国与西域的联系,再徐徐图之,辽国上京道,不是那么好攻的,更何况你还要进逼草原。”
“局面确实不乐观,三线进攻,就意味着原本能全部压上的兵力需要分成三部分,”顾怀说,“胜算的确会比原来更低,风险只会比原来更大,但换个思路想一想,几年之前,有人能想到魏国可以在数年之内就积攒起国力,掀起一场注定留在青史上的北伐么?”
卢何摇了摇头:“大概是想不到的。”
“所以也没人能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会是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太急了一些。”
“为了达成今天这个局面,已经死了很多人,有名字的,没名字的,在宫殿里咳血的,在前线倒下的,死了那么多人才把辽国逼到不得不与魏国拼死一战的地步,我害怕一旦慢下来,会有很多人忘了那些为此死去的人,”顾怀收起那份军情,“情绪这个东西只会存在一定的时间,国仇家恨是可以淡忘的,大魏的确是在变得越来越好,北境也越来越好,但我总担心,再过几年,府衙里现在可以为民请命公正廉洁的官员会抱成团尸位素餐,军旅中可以为了一寸土地抛头颅洒热血的汉子们只想领着军饷混日子,所有人都认为一切是应得的,而忘了到底是牺牲了什么才有了这一天。”
他说:“我害怕连我自己都会淡忘这一切,因为人一旦求稳,就很容易彻底慢下来,享受生活的事情难道我不想去做么?我至今连个正式成亲的老婆都没有,有了王爵却压根没休息过几天,但凡有机会停下来混吃等死,谁愿意冒着回不来的风险去前线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很平静,但里面透露的决心却那么不可动摇,卢何沉默地听着,轻轻叹息: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想得仔细,的确如你所说,有些事情一旦慢下来,就很容易快不起来了--仔细想想,大魏立国时不也是这样么?那位太祖以为北伐只是时间问题,群臣觉得几十年水磨工夫总能窥见胜机,可等着等着,百余年等下来,如果没有你,大魏的江山还在没在,真挺不好说的。”
“就是这个道理。”
“或许大魏百年来都没能走出这一步,便是因为缺少了有你这样锐气的当权者吧,”卢何说,“这一战估计会很不容易,也会死很多人,但局势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多说什么,也没有了意义。”
他看向顾怀:“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顾怀转身离开:“现在。”
“不再去和你的夫人多说几句?”
“能回来,想说什么都有大把时间,如果回不来,那么将刚刚那一幕作为最后的一面,也已经够合适了。”
顾怀走到门外,抬头看着夏末明亮的阳光:“那么,北境就交给你了,老师,我有我的战场,而老师您也有该立足的地方--退休之类的话,还是再等几年再说吧。”
“再等几年,我就要九十了。”
“九十么?”顾怀点了点头,“那么老师,我会努力让您能干到一百岁的。”
他摆了摆手,在耀眼的阳光里快步离开,只剩下卢何坐在椅子上,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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