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启严从地上爬起,甚至因为脱力往旁边倒了一下。他靠在墙上,小眼睛看看阿福,又看看洪伯,尖细的声音有气无力:“除了天子,直呼宰相大人名字,还有能哪位?”
前朝人皇驾崩,世祖伐天祀院、建立此朝之前,主持典仪、掌管天时星历、传达天意,全由院里传说中永不衰老的司祭与其二位侍郎负责。后天祀院被焚,换了国号与年号之后,这些职能就划分给了礼部和司天台,但被准许行叁坟八索、窥探天意之事的,举国上下,惟有国师一人。
“国、国师?”洪伯张大了嘴,“可不是传言他——”
“莫要说了!莫要说了!”金启严急得打了他一下,跺着脚道,“贵人们的事情,我们莫要揣测!小心掉脑袋!”
“国师大人怎么走的?”完全没听进去他们话的阿福愣愣地问,刚刚跪在地上时,他没感觉到任何人经过他。
一丝风吹得叁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窗户半开,可这是二楼。
*
那场名为讨伐的山火烧起来前,天祀院位于国境最北的那座山上。绿色只绵延在南坡,再往北,就是黄沙滚滚的边关。
时值盛夏,年轻的将军虽正上着山,但手一直放在刀柄上,目光也紧紧看着高处那座简陋的庭院。
京中曾有传闻。天祀院的司祭已存世千年,不老不死,鸟身人首,面容可怖。驻守北界的将军曾以为天祀院和司祭都只是传说,不想回京述职前接到密诏,帝王令他绕路数十里,替自己去天祀院取一样东西。
树丛里传来一声响动,饮血沙场的经历令将军时常精神紧绷,下意识就飞刀砍去。
“莫要伤他!”
一抹赤色从银光旁闪过,待他定神去看时,才发觉那是一只一人高的赤色大狐。将军正欲再动手,忽然听见如雪化溪泉般温和淡漠的声音。他不由得看向刚刚出声的人,看到祂的面容时,神情微愣。
身形不高,体格也单薄,应该是位女子。长长的银发衬得她肌肤如雪,更显她气质脱尘、面容绝色,不似世间人。
“将军受人皇之命来此,狐狸,不可伤他。”
将军这才明白那句“莫要伤他”是说给这狐狸听的。而这狐狸似真有几分人性,瞥了银发女子一眼,转了个身,身形迅速消失在了山林里。将军从它那明显不只一条的尾巴上收回目光,强定心神,对着眼前的人行礼:“见过司祭。在下镇北军将军,奉圣上之命,来取一物。”
“我皆已准备妥当。夜露深重,将军不妨明日动身。”
“兵家身有煞气,在下亦不通事鬼神之事,只恐冲撞司祭。”
“榆木。”此时另外一个白衣少年从司祭身后走出,见将军手又握上刀柄,温润的脸上有些不耐,“司祭自有司祭的道理。”
司祭脸上露出些浅笑:“我知将军性情良善,将军亦无需拘于礼法。”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翌日晨光熹微,戒备心重、一夜未眠的将军就辞别,将昨日见过的那少年交付的锦盒细细包好系于胸前,骑着自己系在山下的马,朝京城的方向赶去。
司祭于院前目送他,一人、一犬状兽、一狐伴于祂身侧。
那狐狸口吐人言:“人类之心,会害了你。”
“若非人类之心,你我皆不在此处。”司祭回到。
天地之始,猿猴启智,经过对地上生灵来说相当漫长的时间后,人言、田地、宫宇皆现世,随后便是烽火和瘟荒。上界皆循大道,对苦楚并未有分别之心,但老君殿前一抹灵智心生动摇。老君知劫难与机缘并至,遂点化其肉身,将其灵智分为叁魂七魄,任其去往下界。
那便是司祭前身。
司祭,半神之躯,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不食、不眠。降临于此,替历代人皇勘天命、撰国运,已经两百余年。
祂降临人间的第十叁年,于山中以自己血肉作为交换,让猎户放过了一只因为与妖王争斗本就重伤的六尾赤狐,百年过后,修出第八条尾巴的狐狸在妖中已是翘楚,终于能穿过山脚禁制,前来寻祂。那时,祂身旁有一只黑色、形似大犬的异兽,还有一抹游魂。如今,第二百六十九年,不知是得了什么机缘,大抵是被祂的神力所影响罢,狐狸再来时,发现那幽魂已有肉身,那异兽亦已有了灵性,快要能化作人形。
“二百六十九年,万万人之因果皆系于你身。你不该再管。”狐狸说。
“我是半神。”司祭说。
“但你只是半神。”狐狸回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