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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葬魂渊(第1页)

当啷一声巨响,如手腕般粗细的铁链掉落到地上,我一个激灵,从浑噩中惊醒。

狱门被打开,有脚步声渐行渐近,蜡油燃烧的气味渐渐浓郁,我努力地睁开眼睛朝声源的方向望去,想要探得一点亮光。可四周却依旧是一片漆黑,怔愣了片刻,我这才想起,原来是我的眼睛坏了。

葬魂渊内黑气缭绕,时光静止,生机绝无,我被锁在这崖壁之上,终日活在梦魇之中,已不知外面过了几多年月。

今日终于有了一点响动。

来者有数人,为首的那人脚步轻盈,脚踏黑石却有凌波之意,想必是位高人。然我周身大穴皆被下几重封印,灵脉尽断,因此也感知不到这人是谁,灵力几何。唯有鼻端嗅到一缕幽莲冷香,令我心神大震。

这香味我甚是熟悉,年少之时我曾在玄天宗修行,那绝立云端的临渊大殿之上,整日燃烧的便是这种名唤清君的冷香。

由是我心下便知,来人是玄天宗的人。

据《太古神卷》记载,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之间,有四洲七海之地,神灵所生,名曰苍土。鸿蒙初辟之时,父神执巨斧劈开混沌,由此天地初分,清浊二息分化神魔,苍土进入上古洪荒时代。创世之后,父神殒身化育万物,元神化作万顷灵雨广布世间,那时山川湖泊中灵脉广布,天地生灵皆可通过吐纳修行之法增长寿数,远踏仙途。

然又有记载,说彼时诸神统御世间,却有血海大魔不敬天地,不尊神明,行狂乱悖逆之事,终致神魔大战爆发。此战之后,天地灵脉衰竭,末神时代到来,上古大魔皆亡,而诸神隐退,苍土渐成凡尘生灵所主宰的世界。这个世界以灵力为尊,仙修、妖修与魔修不计其数,其中实力强悍者盘踞于四洲七海灵息繁盛之处,精研各种法门,以求长生之道,通天之途。

玄天宗是仙门七宗之一,位于东平宁洲蓬莱仙山之上,门内诸众皆以剑入道,奉太上忘情。我入门修行之时,玄天宗已是仙门七宗之首,只是后来经仙魔大战,玄天宗以一己之力作破阵之势,门内精英折损过半,元气大伤。如今时光不知流转几许,玄天宗是否已重振昔日之盛尚未可知,只是我想,那人既未殒身战火,以他通天修为,雷霆战力,七海之内应是无人敢撼动玄天宗的地位。

思虑之间,有声音传入耳中,颇为熟悉,是驻守在这深渊之底的狱卒在说话。此人自我入狱之时便在此看守,因此我对他甚是熟悉。这人声音嘶哑难听,与我说话时从来都极尽刻薄之言语,我虽目不能视,但也能想象得到他看我时厌恶刻毒的模样。而此时,这人音色竟极尽谦恭,还有些战战兢兢的意味,只听他道:“昭明君,您小心脚下,请往这边——”接着,又是一声锁链落地的声响,应是那狱卒打开了牢门,然后听他对身旁之人恭敬道:“就是这里了,昭明君,那魔头就在里边。”

葬魂渊位于极北之地,北莽苍洲最北部,这里有一条上古洪荒时期地脉震动时所形成的大裂缝,其中最深的一段,终年不见阳光,草木不生,蛇虫鼠蚁不至,赤炎遍布,毒瘴漫天,灵息全无,犹如九幽地狱,因此便得葬魂渊一名。这渊底的石壁之内,被人凿出了一个大洞,洞内用万年的黑晶锆石打造了几座牢笼,坚不可摧,古往今来,听闻只有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之人才够资格被关押在这里,而我不才,正是有幸来这里做客的一个“大魔头”。

我咧嘴嗤笑一声,不知为何,对于这个称呼,心内竟升起一股亲切感。魔者,阴浊之息所生也,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年来,仙门诸众对我魔族皆是喊打喊杀,唤我一声魔头,已算是最客气最有礼节的称呼了,比这更难听更恶心的称呼我不知已听过多少,耳朵都要出茧子了。那狱卒今日倒是对我客气,没有骂我“贱货”、“婊子”,莫非是他身旁之人的缘故,才使他有所收敛?

是了,肯定是因为他身旁之人的缘故,狱卒才不敢口吐秽言。毕竟那人可是玄天宗宗主首徒,七宗仙盟联席掌教之一,地位尊崇无比,曾在仙魔之战中立下大功,率军连破魔门一十二城,被仙门之人尊称为昭明君,一身武勋赫赫,足以青史留名。

我至今未忘战场上最后一眼见他时的模样,那时的他骑在战马之上,一袭玄衣重甲,眉眼狠厉,凛然肃杀,胸前用金线绣制的太阳纹刺目而奔放,背后则是如黑潮般涌动的仙门大军。我匍匐在他的脚下,目力所及之处,刀枪剑戟,如林之盛,而那寒芒所指之处,便是我身后被如血残阳浸染的孤城。

我拦在他的马前,痴想能阻拦他的脚步,可他却将长剑刺入我的胸膛,叫我不要阻拦他荡平魔域的路。

想到这处,我忍不住剧烈得咳喘起来,胸腔如漏气的风箱般拉出沉闷的轰鸣,那里多年前的伤痕早已愈合,却不知为何,此时却开始隐隐作痛。我不愿意在他面前露出如此窘态,便费力抬起了头,强压下喉间涌上的血腥之气,扯了扯嘴角,然后朝着脚步声来的方向摆出了一个笑脸。

许是太久没有笑过了,嘴角边的肌肉都有些僵硬,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个什么样子,但应当是不大好看的。这里暗无天光,遍地脏污,腥臭难闻,昭明君天生仙骨,出身尊贵,自小如锦珠翠玉般被人供养着,怕是从没来过如此令人糟心的地方。

但我知道他会来。在他将我囚入这暗无天日的葬魂渊之时,我就知道,终有一日,当他再也无法忍受之时,他便会来寻我。

他果然慢慢向我走来,我听到他低沉出声,对身边人道:“你们先退下罢。”

狱卒恭敬答应,我等他们走远,便努力挺直了脊背,伸手朝他探去。然而他并未近我身前,我只触到湿冷空气,毒蛇般舔舐我暴露在外的指尖,张口便刺入我本就脆弱的指骨之中。

身体早没有半分力气,那手臂向前伸着,空落落地没有外力支应,只是一瞬而已,便又颓然落了下来。

晃动之中,咬着肩胛骨的锁链被扯出巨响,缚灵锁以为我有异动,瞬间收得更紧,钉在身体里的钢索生生长出寸长的利刺,深深绞入我血肉之中,教我再没力气动弹分毫。

剧痛激得我一阵恍惚,我咬唇努力不发出声音,缓了好大一会儿,痛劲儿才过去。

我这副狼狈样子,本不想让他瞧见,只是他现在是救我命的唯一稻草,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我张了张嘴,想要与他说说话,只是太久没开口了,嗓子早就哑得不成样子,声音像是被胡乱劈砍过的,粗糙断续,难听得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清。

我艰涩张口,道:“昭明君,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来了。”

对面一阵静默,他不说话,我也并不着急,只是努力摆出一副笑脸,像是在讨好他一般,又道:“昭明君,你说句话,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他动了一下,宽大衣袍发出窸窣声响,我感觉到一阵凛冽的寒意迫近面庞,接着,颌骨便被一双宽大有力的手掌捏住,汹涌磅礴的灵息如带着倒刺般钻进那掌下的皮肤,我痛得一个机灵,几乎要在那慑人的威压下昏死过去。

他果然在生气,我心想,但利用他终是我的错,所以我不能怨他。

我闷哼一声,丝毫不挣扎,只是断断续续道:“燕无殇,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何必,何必如此……”

他却充耳不闻,只是加重手下的力道,直教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本是生死一线之际,我心里却一点不觉得怕,反而用尽最后的力气,仰起脸庞,对他微微笑了一下。若非我双目皆盲,眼神浑浊犹如一潭死水,他便能看到,那里有一丝得意之色,一闪而过。

此举似是惹怒了眼前之人,他徒然加力,手背指节筋骨暴起,周身灵息大涨,如此僵持一刻之后,他终是忍无可忍,启开了他的尊口,声音凛冽而浑厚,一字一句犹如从齿缝中发出。

他说:“……是你,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寻你。”

我艰难地抬起手指,用指尖碰了碰那捏在我颈骨处的手掌,我知道他向来避我如蛇蝎,定然不会任由我的脏手碰触他。果然我一碰到他,他便刷地一下松开了我的脖颈,动作快得犹如一阵疾风。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我的肺部,我被呛得剧烈得咳嗽起来,身体颤抖不止,肩胛骨处的锁链被弄得铮铮作响。

血肉翻搅,剧痛难耐,我却强忍着,然后大笑出声,“是呀,昭明君,我早就知道你会来寻我,”我顿了一顿,伸手摸到了他的衣角,顺着那身线一路寻到了他的脸颊,然后伸出食指,挑逗般勾了勾他的下巴,继续道,“而且,我不光知道你会来寻我,我还知道,昭明君近来定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心魔缠身,而所思所想,皆是我这个眼前人吧!”

此话一出,燕无殇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浑身巨震,他向后踉跄一步,挥手打落我的手掌,沉声怒斥于我,“叶思舟!果然是你!当年仙魔大战之后你族战败,我念你我曾有同门之谊,便留你性命,只将你囚于此处,你不思悔过也就罢了,如今竟想以摄魂术控制于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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