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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2页)

这时大家才发觉我有点不对劲。

哑巴冷静地看着我,苍白的中指关节轻轻咬在唇间。我试图从哑巴看我的眸子里找到些什么,可一无所获。哑巴别过头去,不再看我。智障觉得这很好玩,拿起太保玛丽娅的那一杯啤酒和我碰杯,“干!”他笑道。

“滚!”我狂怒地一把拍掉智障手里的酒杯,智障当场大哭,伤心得气都接不上来。哑巴如一只被激怒的豹子般跃起,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酒杯,然后劈头盖脸地泼在我脸上。我愣在当场两秒钟才狂吼一声和哑巴扭打在一起,两个人都边打边哭,到后来你一个耳光我一个耳光地对抽。太保玛丽娅冷笑了一声,叫来侍者结账,我和哑巴怒目圆睁地对视着,都非常绅士地等待对方一个耳光抽来,然后再予以还手,看谁先趴下的意思。拿着刷卡机跑来的侍者觉得眼前画面有点离奇,太保玛丽娅没事似的刷完卡签字的时候我和哑巴还站在那里对抽耳光,双方的脸都肿得像馒头一样。“没事,”太保玛丽娅对侍者说,“两个绅士正决斗呢。”

听到太保玛丽娅这么说,我和哑巴方才渐渐住手,然后四个人灰头土脸地低头走出装修华丽的KTV大堂。“丢人!”太保玛丽娅忽然左手搂住我,右手搂住哑巴,叼着烟开怀大笑道。智障在我们屁股后面一路哭哭啼啼地跟着走,脸上鼻涕眼泪一塌糊涂,手上还捏着太保玛丽娅给他买的巧克力味珍宝珠棒棒糖。

次日我惴惴不安地去岚家复习功课,看着我猪头一样的脸,岚的眼神中飘过一丝看透世事的平静。那一刻我知道岚心中的伤痛又被触动了,我怀疑逝去少年的影像会不会就此随春风侵入室内,站在我们身后,抱着手,脸上如我那般布满伤痕,看着岚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那一刻我突然太想说些什么,这股欲望来得毫无预兆而又澎湃汹涌,我多想和岚谈谈爱情或者生死,我想那是情人间的专利——或者谈谈我喜欢的《英雄本色》也行。我鼓足勇气,竟然就扔下书包,站在岚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岚一开始很吃惊,她没有打断我,任凭几乎从不说话的我费力地絮絮叨叨起来。有那么几次我被话噎住了,于是我拚尽所有力气,忍受着话到嘴边却被卡死的那股难受劲,突破重重障碍,继续说下去。大约五分钟后岚有点明白了,于是她牵引着我坐到沙发上让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而我嘴巴的确没有停过片刻,坐下时还相当语无伦次,直到莫名其妙地说起了太保玛丽娅,我的叙述才找到了某种途径。天哪,我当时怎么就会说起了太保玛丽娅?——看着岚秋水无尘的双眸,我匪夷所思地把太保玛丽娅作为岚的代替品,以便我能当着岚的面把对她的思念和爱慕亲口,面对面地告诉她!我是那么感动,说着说着就哭了,整个人脆弱得像一根冬天里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岚不知道我所说的那种对太保玛丽娅的刻骨铭心其实都是对岚的感受,好在我终于找到了一种一吐为快的方法,我告诉岚说我有多爱太保玛丽娅,心里却在说“我有多爱你……”。

岚不知道我当时的隐瞒,但岚知道当时我急需说话,否则我会当场爆炸的。她静静听着,点着头,不插话。她坐在沙发上,抽着细细的more烟,烟缸搁在膝盖上。她站起身来,赤脚在地板上来回走,听着我描述为爱痴狂的种种煎熬,露出追忆似水年华时才会有的那种震恸神情。

在我移花接木的爱情表白中,有一层金色油膜的咖啡煮好了,香味弥漫在小小的一室一厅里,岚把嘟嘟冒蒸气的咖啡壶放在我面前,说:“自己加糖,啊?”

我就这么结结巴巴地说了大约两个小时,在我的叙述中太保玛丽娅成了岚的替代品,除此之外,一切感受都是真的。岚用手指轻轻摸索着我的鼻梁和眼睛。她说:“我多想也想能找个人这么倾诉一晚上,你说吧,说完心里就舒服了。”她为我擦掉眼泪,说,“小孩……”

她叫我小孩,小家伙,小结巴。有时候,她也会看着我,喃喃地说,“我的少年……”

我沉迷在岚的凝视中,感受到初恋的爱潮汹涌而来将我吞没。我漂浮着,四周皆是柔软的冰凉,蓝色的,半透明的,挥之不去招之不来,而我已然在马不停蹄的欺骗中不能自拔。我想我应该爱岚一生,和她生很多孩子,我愿意早死十六年,和岚一起躺在洒满阳光的褐色地板上,任凭那些黑白小熊猫咕噜噜地,悲伤地滚动在我们四周——我不要孩子,因为我不能容忍有个小狼崽子和我一起瓜分岚的爱。

直到我把太保玛丽娅当成爱情替身的那一刻,我方才明白我不爱她,我只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得只能是我成为她眼中的焦点。多复杂多微妙的区别啊,青春特有的敏感和神经质,但十六岁的我已然对爱和喜欢之间的区别刻骨领悟。我自私,任性,只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哪怕是最好的兄弟也不能影响这点,总之我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岚听得异常着迷,她偶尔打断我,说“等一下”,她问的是细节。一点细枝末节都不忽略。我终于说完了,她拍拍我的头,就像拍拍一只小狗的头。她想了想,开始拿手摩挲我的头,冰凉的手指舒服地插进我的头发里把它们弄得乱七八糟,用从未有过的一种亲昵说,“你呀,你别孩子气了,只有小孩才像你这么没头没脑的伤心,伤心起来又没个辙。”

“她长得漂亮吗?”岚问。

我点点头。

岚笑了,她的笑容就像五月黄昏的阳光,通透明朗。就在那一刻,我以为今生今世我不会将她遗忘。可后来的那么多年中我毕竟还是忘了,直到我重回上海,再一次站在多伦路上时才想起那些撕心裂肺的时光。

欺骗,手Yin,幻想,沉默,画画,潦倒,血泪酣畅地到处游荡。

我翻出惟一的一张当时的照片,我、哑巴、智障、太保玛丽娅四个站在外滩,除了我,他们三个都冲着镜头露出没心没肺的大笑。我严肃地站在中间,表情很无辜,显出胆小如鼠的谨慎。十六岁时我是个动不动就受伤的敏感少年,我沉迷在这种矜持脆弱中,心胸狭隘得自己想想都脸红,狭窄的心脏里流满极端疯狂的血液,并将某种灼热感泵向百骸,直到很后来我才明白这种热锅上蚂蚁的感受应该是种焦虑。我很焦虑,但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常常不快乐。

多年前的那个盛春午夜,终于借太保玛丽娅而一吐为快的我在回家必经的四川北路上大笑着旁若无人地奔跑着,发疯一样嗥叫着。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一种能和岚沟通情感的方法。我双臂如翅膀般展开,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声,想像着自己是一只鹰飞翔在这个麻雀成群的我曾经惧怕惶恐到哆嗦的都市中,惹得零星几个夜行人远远就闪避开我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

我解开衬衫扣子,手脚麻利地飞身跃过路边的铁栏杆,吓坏了一只小心踱过的沉思野猫,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向我这里频频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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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哈哈大笑着,军黄破书包斜背在身后随着我的跑动一下下重重敲打着我。

“马儿你快快地跑呦!”它冷静地对我说。

“老子我快快地跑,快快地跑呦!”我心中欢呼大喊。

跑累了,我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点上一根金猴烟,安静地在午夜的梧桐树下挖出几个蝉蛹。

我开始画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画中面目模糊的她和我手拉着手,和我嬉闹,和我逛街,有时候面目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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