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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杜沅风代笔寄讣书 墨东冉忍寒眠高阁(第3页)

看官道他看似释然,缘何後来、复又为故人忧虑不已?原来本朝素有后妃殉葬之例,两年後天子驾崩,然所殉名列之中,并无白氏,才教他一再为其担惊受怕。但此为後话,暂且按下不表。

如今白氏入宫,张雪栕命途已定,生不生、死不死,心底牵挂,只余一件。今正十五,丹景楼不开门,张雪栕终得一夜安然,执灯往正房叩门,杜沅风来迎,就见他深深一揖道:「劳杜公子照料多日,还有最後一事,想求相助。」

杜沅风请入屋内,应道:「子素莫见外,但说无妨。」张雪栕道:「请杜公子代笔一封书信,托人寄往姑苏城外寒鹄书院。」杜沅风道:「何不你写?我为你托人就是。」张雪栕摇首道:「此信我写不得。」杜沅风当下铺纸磨墨,着他道来,为他写出,张雪栕沉吟片刻,才道:「张山长阁下哀启:令郎抱恙半月,良药不治,与世长辞。吾幸识令郎於京,怜其旅厝,遂已择地安葬,书此信以告。令郎心念双亲,自谴不孝,含恨无奈,惟愿二老勿怨勿念,长寿安健;再愿弟妹德馨慧贤,知孝礼爱。但求来世再奉膝下,以尽人伦。临颖不尽,敬安。」

说到末处,已然哽咽。杜沅风闻者伤心,忍住悲戚为他写完,仔细折好,问道:「你可想清楚了?此信一出,再无回头。」

张雪栕听言不禁夺过信纸,迟疑许久,终还是递给杜沅风,道:「惟有如此,才免得家人寻我,见我如此。」

杜沅风道:「我这便去见乾娘,看有无熟人近日南下,为你送信。」张雪栕应道:「有劳。」二人出门,待杜沅风走远,张雪栕仰首望去,正见明月团圆高挂,终是忍不住伤心,对月恸哭。连日折磨尚未摧残得了,一封家书寄得,心却碎了。张雪栕向南而跪,叩首三拜,最後一拜,泣血涟如,杜沅风归来时,仍见他伏地而哭,直至失声。

自此,朝堂再无张雪栕,而烟花深巷间,则多一位张子素。

待入冬时,那俩太监已不再来,子素之客却未见少。那些个与他有仇的多是贪官,平日捞足油水,要不肥胖粗汉子,要不精瘦伪君子,那赵端虽是顺眼些,手段却是较谁都多。香娘对子素难免有恻隐之心,奈何也管不得他事,加之华英馆挑衅不断,根本无暇顾及。

且说从前苏折衣消失,俗世纷纷仿之,唯有杨青衣堪媲;而今青衣从良,竟也出来许多争相效仿之辈,据闻帘儿衚衕比比皆是。华英馆仗着有个头牌丹桂公子坐镇,倒也不屑参与其中,只是如此一来,香娘自撤不得蓝久宣那张花牌。原来她与杜、蓝二人所言那般,心底盘算又是另一回事,是要为两人都撤了的。本要着久宣管事之职,至於杜沅风,则教他自个儿将卖身契赎回去。

如今形势,是断不能失了久宣这头牌相公的,只好顺水推舟,到正月末,教杜沅风撤牌赎身。

杜沅风不知究竟交付多少钱财,只知他留了少许,余生不愁足矣,也不知他要往何处去,只嘱咐久宣道:「张子素於我有恩,我此去後,还望你替我照料他些。」说罢,待拜过祖师爷、别过诸人,自顾走了。

久宣虽未撤牌,却已算半个管事的,香娘见窈斋空了,着他搬去,久宣嫌远拒之,香娘思索过後,便给了寒川。久宣见寒川旧屋甚宽敞,则搬到楼下去了,也教子素挪过西楼来。如是来去倒腾两日,才各自安顿好,罢了久宣倚在楼上栏杆处歇息,瞥见那东厢房门,不禁念起青衣。自他走後,香娘将此间上了锁,未曾有人进过,就此尘封,竟已一年有余。

不知青衣今又何如,只听闻去年四月随墨东冉去了江南,月前皂云庄又再开张,想是回来了。青衣得一心人,双宿双栖,连久宣也羡。又想越王朱衍澭,近年逐渐明了心意,明知不可为之,却是照照实实将他放在心上。从前只是逞强,哪知居安不思危,终中得这日久生情一毒,知时晚矣。

正思索,一低头,只见有两人廊下走来,细看似是墨东冉。久宣还道是眼花,那两人走近,前面是檀风,後头那人抬头看来,竟真是墨东冉!墨东冉驻足望着片刻,才又随檀风穿楼而过,想是要去欣馆。久宣好奇,遂也跟去。

香娘正在水榭煮茶,见墨东冉来倒不甚意外,淡漠瞥他一眼,也不搭理。墨东冉毫不客气,问道:「苏三娘,他在哪里?」香娘悠然回道:「楼里二十个相公,墨大少爷要找哪位?」墨东冉步入水榭,追问道:「用不着与我鬼打钹,青衣是否在此?你将他藏在何处?」

久宣跟在後方,听此言不禁大惊,当下上前问道:「青衣不见了?」墨东冉猛地回头,怒目相对,看谁都觉可疑。香娘嗤笑道:「青衣不见了,与我、与丹景楼何干?当初可是墨老板亲口说得,杨青衣去向,不必我再过问。」

墨东冉倏然回身,喝道:「若是你使计将他掳走,我必将丹景楼夷为平地!」

香娘气愤,狠地拍桌而起,厉声嗔道:「墨东冉!你当这里甚麽地方?我苏香娘对你一忍再忍,给你九寸却还要十寸,你算甚麽东西?竟也跑到此处撒野!你墨大少留不住个表子,不怪你自己,倒来与我扯甚麽扯?」

墨东冉听她如此唤青衣,更是有气,然强行压下怒火,沉声说道:「我只再问一次,你可知杨青衣何在?」香娘只摇了摇头,挥手唤檀风送客,久宣愣在原地,待墨东冉走远才小跑上前,问道:「乾娘,青衣若真走失,能去哪里?」香娘面上不在意,其实亦悬了一颗心,命道:「你且追去,问那姓墨的究竟怎麽回事。」

久宣听言匆匆跑开,廊下追到墨东冉,高声唤他,墨东冉回身却先捉住久宣猛晃一顿,着急问道:「久宣,你与我说实情,他是否真不在此?」久宣答道:「我只知他与你去了杭州,当真不曾见过。」墨东冉黯然道:「他、他未同我去成。」久宣惊道:「这是为何?」墨东冉一叹,娓娓道来。

那时墨东冉家中来信,嘱他回家理些事务,二人约定初春启程,又念江南方物夏日更盛,便乾脆等到四月才走。正巧墨夫人有喜,本想着来回三、四个月,应是无碍。哪知临行墨夫人染得风寒,墨东冉已拖了数月,不放心妻子在府,却又不好再留。青衣为了教他安心,便道:「东冉去就是了,我来照看夫人。来日方长,以後再随东冉游玩去。」墨东冉本是不肯,奈何青衣主意已定,只好独个上路。

然而到得杭州,不过几件琐事交予墨东冉办,过了半月,又教他管理店铺去。墨东冉心下起疑,问之才知实情。却原来,墨府根本无甚要事,乃是墨老爷不知怎地,得知墨东冉在京为个妓人,大手大脚砸了千八黄金,登时怒发冲冠,遂藉故将他召回,要他留在杭州。

试问墨东冉哪里肯?与父母几乎闹翻了脸,索性将他禁足府上,门都出不得去。终还是墨母心软,两头说话,定了一约,若东冉一年之内,能使杭州皂云庄利润赚满一千八百两黄金,则放他回京,父子听罢双双答应。然墨东冉何许人也?本就经商有才,加之心念京中诸人,苦思经营,不到半年,赚得足有两千,捧着账本往墨老爷案上一扔,谁知墨老爷临时变卦、当面反悔,直接着人将他拎回房里,还上了把锁。

如是又折腾个把月,算算日子,墨夫人临盆在即,墨东冉以此为由,终是劝得其父放人,连忙收拾了赶路回来。墨夫人早了半月生产,已诞下一双龙凤儿女,正等他回来取名。可墨东冉喜则喜矣,回到京城,才知青衣已然不在。

久宣听得迷惑不已,忙问道:「青衣可有留书、留信说明原委?」墨东冉摇首道:「内子只道,我离京不久,一日清晨还见到他,傍晚就不见人影,想是日间走了。清点家当,只少了几张银票与些散碎银两。」久宣道:「莫非……真是他别有去处?」墨东冉则叹道:「我本半信半疑,倘若是真,他不要同我相守,我自、我自遂他所愿。」久宣又道:「我也不信青衣竟会如此。」墨东冉续道:「当时就想,许是苏三娘将他带回此地来了,月前就来问过,可她将我拒之门外,见都不见,无法只好先回去。」

时墨东冉儿女初生,墨府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纵然心底悲痛,也不得不放他一放。到得满月宴夜,深夜时分宾客各散,墨东冉心力交瘁,独自去了蓬莱阁。此地数月前已修缮毕了,墨东冉解开门锁,只见内里处处落得灰尘,不禁长叹。登楼寻得那临水间,推窗俯瞰,忆起五年前初遇,一时又喜又悲,倚墙坐下,任风穿堂,心底唯有青衣一颦一笑,挥之不去。待得不知几更天,乏了,不顾寒冷,就在墙边伏地睡了一宿。

翌日早晨忽地遭人拍醒,原是从前工头,夜里听说有人来过,就来寻他清算账目。墨东冉草草看过,奈何身上未带钱银,就签了字着他去皂云庄取钱,又问道:「此地主人,你们可有见过?」

那工头连连点头道:「见过、见过,不过也有半年许未见了。那时他来,也似公子一样,就在此间睡觉过夜,连待了十来日哩。」墨东冉大诧,想不通青衣为何不住墨府、要到此处过宿?忙问道:「後来如何?」工头答道:「那时有几日我不曾在,倒不晓得,只听他们讲来,说有一日来了群壮汉,非要将他带走!他们几个本要护着主子,可打不过那群汉子,自此就未见过了。」

墨东冉大惊失色,当下昏倒在地,竟是冻得病了,送回墨府休养了多日才好,才一下床,就冲丹景楼奔来。

久宣听罢,比他还要惊慌,颤声道:「青、青衣若是在此还好……可是,乾娘既不曾捉他,又能是谁!」欲知杨青衣安危去向,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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